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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吉德哥仨上路了。吉德顾虑的憋了两憋,对关青山说:“青山大哥,俺拿不准啊?瞅那样儿,海山大哥可能是心脏的毛病。俺听人家说,喝点儿鹿心血,就会好的。有病乱投医,吃不好,也吃不坏,算补身子了。你不会打猎吗,就试试?”关青山握着吉德的手,点着头,“听你的。那就试试。偏方治大病。”关青山又送到进山口,指点了走法,四个人依依不舍的相拥洒泪而别。

走了一段,就要拐进深山里时,吉德他们转回身儿,向凝立惜别的青山大哥挥手,作最后的告别。

吉增拿手做个喇叭喊:“再见了青山大哥!”关青山也回喊:“到了地场,捎个信儿来!”

回声,在山里盘旋久久的回荡。

吉德回望雕像般的关青山身影,有感的想起李白的诗句,吟道:“‘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王伦送我情’。山南海北的,一别不知再见时啊!世上啊,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人,多一堵墙。有朋友,真好啊!”

进山发生的头一件可怕的事儿,就是遭遇到了狼群。

小哥仨抹着离别情感眼的泪,走进了大山。没了关青山这个活拐棍死靠山,就像吃奶孩子离了娘,心里沉甸甸的空落,嘴懒的谁都没说一句话。

关青山指的山道儿,避开了绕远的驿道,是个人行马走的近道。

山道,是依山傍涧天然形成的。没有人开斧凿的痕迹。望着前面的山头,在两山坳里,一口气走有二十多里路,还离那眼瞅的山头老远。小哥仨浑身都叫汗水浸湿了,头顶上汗珠直往脸上滚。背上的行李,挎上的包袱、水囊,是越来越沉重,成了最大的负担。吉盛兜不住嘴巴了,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有感的嘟囔,“真他娘的说对了,千里不捎一支针,万里不捎一根毛,远道无轻载,这包袱真成了包袱,跟扛死人似的,死沉死沉的。还有这两条腿,越走越不听使唤,难拔沉,跟灌了铅。你说这山,你眼瞅着两山间不远辖,筋道的真扛走。这走多远了,日头从东爬上正裆间儿了,吊卵子的日当晌了。咱们从迎着日头走,走到头顶日头了,日头甩到后脑勺,能走到那个山根儿?真是看山容易,走山难。望山走山,累死人!”吉德说:“急啥,匀匀溜溜的走,像煲老鸡汤似的,文火,慢慢熬。脚是好汉,眼是懒蛋,总能走出这一墁一丘的大山坳。”吉增说:“老三,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你走尿性了?嘴可有尿,俺看你是,疖子不出脓,得挤!这才哪到哪啊,猴子操屁股,刚刚搭个头,远去了?”吉盛语怯地说:“尿不尿水,俺可是大姑娘入洞房,头一回走这么远的山道?下坡,像挨撵的毛兔子。爬坡,像揣犊子老貐(yǔ)牛,吃力地慢悠。平道悠悠的,俺跟俺师傅走过一天呢。在营口铺子里,‘跑街(联络买卖的差使)’那会儿,整天在外面跑,俺也没觉得这么累?”

小哥仨一边走,一边唠着些闲嗑,晌午打尖(吃饭),也没嘎惜停下脚,边走,边草草吃了些干粮,盼着多赶些道儿,找个歇脚的宿头。后面的山头甩远了,前面的山头越来越近,就在眼前。日头爷,也越来越低的坐在后面山头上,又很快在山坡上打了个滑出溜,掉进了山影后,喷出蓬勃四射的煜煜(yù)华光,矞(yù)云煋(xīng)煌燝(jǐng)爆,映得层林尽染,又披上金色的袈裟,诱人错觉误入了鋆(ynú)鎏银鋈(wù)的金銮宝殿。

走上一大山跟脚儿,吉盛惊喜的手指着前边儿嚷嚷:“大哥,你瞅前边山根脚下,平坦的光秃石头地场,还有闪闪的粼光呢?像似有溪水流淌,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呗?”吉德说:“好啊!走了一天了,怕是赶不上宿头了,也该找个地场歇脚打尖了。”吉盛说:“望梅止渴也好,叫狼抹达了也好,反正俺是不管了?这又累、又饿:又渴的,俺是想,就歇在那哈了。”吉增怀疑地说:“咱们是不是麻达山了?咋能走了一天的道,连个兔大人影都不见呢?”吉德说:“不会!咱们是按青山大哥指的方向走的。没错?你想啊,庄户人又是忙秋碾米的,又是扒炕抹墙的,哪有闲空儿走脚赶山的了?再说了,榛子、菅果山货啥的,也采集的差不多了,谁还上山干啥?猎户们,就等杀冷下雪了。打头茬围,皮子又好肉又肥实,还能搁住。天冷水凉了,挖山淘金的早回了窝,手捧沙金,喝小酒,逛‘瓦子’,玩去了。砍山伐木的,翘首等下大雪呢,木头一冻发脆开奓,好砍伐又好拉,又好放套子。没啥急事儿的,谁揣泥唧咕水的扯这个,等大雪一下,啥活也忙活完了,猫上冬,疙瘩泥湫的道,蒙盖上大雪,像铺上雪毯子似的,裹上大被花,马爬犁、狗爬犁一坐,走亲串门子,省多少脚啊!”

吉盛拿脚呱唧几下从石头上漫布淌过的清水说:“就算到一站了。那大陡石砬子下,正好背风,又能靠靠。大哥,就在那噶达歇吧!”吉德看看山涧石崖说:“不错,就在那哈吧!”又四下看看,一层透明布一样的清水漫过石头,吟道:“‘水平布其上,流若织纹,响若操琴’。好个山涧涓涓细流,万山林涛啊!”吉盛丢下行李,趴在涓流旁,撅头瓦腚的喝口水,“真清爽啊!又凉瓦的、又甜咝咝的,好喝解渴呀!哎大哥,你才吟咏谁的诗词啊?”吉德蹲下身子,捧水喝了几口。又捧水,秃噜着脸说:“这哪是啥诗啊?这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柳宗文写的《石涧记》里的几句,很像咱们所处的此情此景啊!”吉增喝完水,秃噜着头脸,抡甩湿淋淋的头说:“累这熊样,还有闲心诗了散的呢?这一宿咋过吧,又冷又野荒的,狼啥的还不来做伴呀?”吉盛惊惧地说:“娘呀,那可咋整啊,咱还是拽猫尾巴走吧?”吉德吟道:“‘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狼来做伴,就搂着睡呗,还暖和。老二,可不许整出个狼人来呀?” 吉盛打趣的附合说:“哈哈,那要攀上个狼亲戚,还怕啥?俗话说。‘亲不隔疏,后人僭(jiàn)先’。那狼人,还得管俺叫声三叔啊!”吉增甩甩头上的水,吵嚷真清凉爽快,紧着吉盛的话说:“嗬!你俩咋就穿上一条裤腿儿,挤咕一个屁眼,屙上双黄蛋啦?待会儿,俺跟狼攀亲扯故的,叫你俩喂狼!”吉盛禁不起吓唬地说:“二哥,你乌鸦嘴,那玩意儿可邪性了,说啥来啥,不能瞎说的?”他又憧憬幻象地说:“安逸生嘴馋,享福思声色。都说山里兔子多,俺咋没见呢?这要拢上火,烤上兔子肉,香喷喷的,啊!天当房,地当炕,还有潺潺溪水响叮咚伴奏,唱上两口‘小也吗小二郎呀’,大灰狼娘娘再那一伴舞,关嫂的陈年老窖一闷,啊,皇帝也不过如此惬意温馨,多逮呀!”

“臭姑!臭姑!”

“嘎啊呱呱!”

“啾啾啾!”

林中归巢百灵小雀儿,唧唧喳喳啼不住的乱叫。有的恰似啼饥号寒,有的好似唼哑呼唤,有的像似高歌吟唱。吉盛凝目侧耳细听,尤如庞大乐团在合旋鸣奏。他脱口而出,“莺歌燕舞,百鸟朝俺哪!”冷不丁,在靠石砬子的一棵胡楸树杈上,一只恰像猫头的怪鸟,扑啦两下翅膀,猫眼在日头湲(yuán)晚昏暗的余辉下,明亮的滴溜乱转,吓得吉盛回身,猫正在倒腾东西吉德的身后。吉盛指着树上的怪鸟,悄悄地说:“大哥,那是啥鸟?‘猫眼石’的眼,鹰的喙,怪吓人的?”吉增哈哈地说:“少见多怪,猫头鹰呗!听人说啊,是猫因偷吃了王母娘娘炸大果子的白矾,变了形,长了膀子,会飞了,可抖神了。本色不改,杀黑儿就出来踅摸觅食,猎吃耗子。有时也捕捉一些兔子、松鼠啥的填饱肚子。”吉盛唬眼地说:“哦,俺的娘呀!‘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凶相环生啊?”吉增他刚说完又觉得蹊跷,又听吉盛这么捣咕,“有嚼裹了。肯定盯上啥了,兔子?”果不其言,话声未落,猫头鹰一展翅,箭发一般滑翔,扑向藏在地面矮草棵子里的兔子。黔驴技穷的兔子,仰身操演“兔子蹬鹰”的家传绝技。无奈,看家本领难以对付凶悍的从天而降的猫头鹰,就听大灰兔吱吱的惨叫,猫头鹰喙上衔下一小块儿血淋淋的兔毛皮,昂首转头转脑发出警惕的窥视,怕似被谁抢夺去到嘴嚼裹似的。吉盛压低嗓门惊呼,“活吃啊?赶上千刀万剐了,太凶残了!”

“噌噌”,另一只吓傻了的大灰兔子,缓过神,撺儿的昏了头脑,直瞪着红眼珠儿,冲吉德他们待的地场窜逃。吉增手急眼快,操起地上的木棍子,“嗖”的抡了出去,正正当当醢在大灰兔子的头盖骨上,“叭”的一声,大灰兔子应声掀空了四爪儿蹬腿,猫头鹰也同时吓得抓住‘嚼裹’扑啦翅膀飞跑了。也在同时,吉增飞腿跑出去,拎回还蹬腿的大灰兔子,美丢丢的扬手举起喊:“打懵了!足有四、五斤重。大哥、老三,趁天没黑透,你俩去捡些干树枝儿,俺赶紧把皮扒了,烤兔子喽!”吉盛摸着懵懂的大灰兔子,眼里透射出又怜悯又渴望的神情,大拍马屁,“二哥,舞马长枪,身手不凡,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一根棍子,一只兔子,咱还愁饿肚皮吗?不过,这可能是一公一母的公母俩,小兔崽儿可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了,怪可怜的。哎,这还叫俺言中了,说啥来啥,真有烤兔肉吃啦!”吉增不耐烦地说:“去去!哪都显你那鸭腚嘴,乱穿稀?说就能逮着兔子?该干啥干啥去,少跟俺粘牙倒齿的了?”吉德乐呵呵地说:“老三念的咒语,老二抛的飞镖,俺当伙头军,捡柴火烤兔子。咱哥仨,头一顿美餐,来之易,太碰巧了这个?‘天不灭曹’,天助俺也!”

吉德和吉盛,捡柴火去了。

吉增从包袱里,拿出一把闪亮亮的尖刀,咬在嘴上、又拿根细麻绳,系在大灰兔子的脖上,把榛棍子蘸煤油的一头朝下,靠在石砬子上,绳套挂在棍子头上,拿刀豁开兔子嘴丫儿边上的皮,兔子受到巨烈疼痛的刺激,懵懂的蹬腿的苏醒过来,红眼里射出痛楚哀求乞怜的神情,垂死的蹬踹后腿,挣扎的抖擞身子。吉增被贪婪的食欲诱惑,使他变得残忍,眼里没有怜悯,没有心悸,没有手抖,充满着食欲,嘴上像念咒语似的嘟哝,“灶王爷吃蚊子,也是荤腥!弱肉强食,人吃兔子,天经地意。你瞪眼蹬腿的,吓唬谁呀?俺杀人眼都不眨一下,怕你了?”嘴嘟囔地就扒开到脖子,露出狰狞的脑壳儿,他又解开脖子上的细麻绳,系在扒开后的下颏下,又挂在棍子头上,尜开四爪儿的皮,使劲往下一拽,兔子光溜溜脱了一身的毛皮衣,光板儿板白生生,“嘎”一刀扎下去,“哗”一划,开了膛,兔子蹬一下最后的一腿,倾腔的血溅了吉增身上点点的血渍,黑布鞋被血腌臜了。吉增没有再乎这些,拎着死兔子,到流淌的溪水旁,掏出肠肚清洗。清澈的溪水一下混浊,被血红污垢。他拎起洗干净的死兔子,又在水里涮涮刀,回身看见抱着干枝的吉德和吉盛,乐呵呵地说:“多肥的一只大兔子啊,快支上火,烤兔子吃了!”

很快,支起一个架子,堆上柴火。吉增撅来根直溜的榛木棒儿,从兔子嘴处插进,再从腚眼儿插出后,架在架子上。吉盛拿出盒关嫂给的马头牌火柴,抽出一根儿,往裤子上一划,“嗤”划着后,点燃一小把茅草,又点燃了干树枝儿,转眼“劈劈叭叭”烈火熊熊,火光击退了夕辉,在灰暗暮色中,映红了山崖林子。兔子“吱吱”的嗤啦油渍,油腻的脂皮,由白变成了焦黄,弥散着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