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广训》说:"不肖,不似也。"我们通常的理解,都认为:生子不似父母,没有作为,叫做"不肖"。宝玉正是这样一个人。
我们试看《红楼梦》里写宝钗行事做人,都很像薛姨妈;袭人则尽力摸透王夫人心思,办事做人,显得很似王夫人。所以,她俩都得到"贤"字的判词,实在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同宝玉得到"不肖"的判词一样,天平上没有出现倾斜度。这种"判词"是判得很公允的,应该得到认同。这个标准是按照儒家的公认说法沿袭下来的。
其实,老子也曾对"不肖"作过定义,或者叫界说。但是,知道的人不像孔子给"不肖"下的定义那样广泛。所以人们都以先入为主,都按孔子的论点去理解"不肖"。
老子《五千言》上面有几句话,说:"天下皆谓我大,而不肖。夫唯大,故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这几句话,在解释"不肖"这个命题时,可以使人看到和儒家所树立的标准,有完全相反的含意。
这些话的意思是:"世人都说我的道理什么也不像,摸不着边际,说我大,乃至什么都不能比,和什么都不相似。其实,若像了,就会有边际,也就渺小了,有局限了!"这是老子所提出来对"不肖"的界说。
曹雪芹是熟知《庄子》的,当然也读过《老子》。他对老子、庄子的言论不但熟知,而且有他自己的理解和解释。在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时,各派哲学家都有自家特定的命题,又各自有自己特定的定义。如孔子也讲"道",老子也讲"道",他俩对"道"的定义,都是不一样的。老子给他的"道"下的界说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若晦,寥兮若无止,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而道的终极,是"道法自然"。孔子规定自己的"道",界说是"仁",其他一些准则,都是由"仁"派生的。他讲的"道",也用"大"字来表现,他的最高境界,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仁爱普及,则是大道得行的开始。
两个人的"道",最明显的区分是,老子讲的是万物发展和变化的自然法则,也可以说是"天道"。孔子讲的则是顺理人世的国家结构社会伦理的法则,也可以说是"人道"。老子也说过"善为道者"应该如何如何,也是面向社会,也是对帝王进言。但二者各个方面都决然不同。孔子主张"仁义",老子则主张"绝仁弃义"。他二人都自称为"道"。
涉及这两位哲学家的论点,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说明曹雪芹在为贾宝玉作判词的心理状态。我认为他是采取老子对"不肖"的看法和用法,而对孔子的"不肖"说法和用法,则是一种曹雪芹式的嘲弄,从而把人瞒过。
以上是我对贾宝玉的"不肖"作的一点解释。至于"天下无能第一",也可以从老子的观点上得到一种解释:
《道德经》上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闵闵。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在这里,不难意识到楚辞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说法,也与这古代哲言有着瓜葛。贾宝玉腹中草莽,没有作为,其可说是"吾儿不肖"独异于人,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地地道道的行为偏僻、性格乖张。但是,他全不怕世人诽谤!这才是活脱脱一个贾宝玉,而使那位与他貌似而神非的甄宝玉黯然失色了。读者记住的,恰恰是这宝玉,而不是那宝玉。
我国历来都是把老子、庄子混称的。其实,两人的思想不应混同。庄子文字瑰丽,文艺性强,所以感染力也强。老子文字古奥,是古代经常运用的歌诀体,又有断简,直到现在,排列次序也不算敲定。所以一般人图方便,很容易用庄解老。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我想谈的。我现在只想对贾宝玉的"不肖"这个"判词",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对"不肖"二字,不应该按照孔子所下的定义去理解,而是应该按照老子对"不肖"所下的定义去理解。这才能明白为什么《西江月》上理直气壮地声明:"那管世人诽谤",仍然一味"行动偏僻性乖张",继续干下去。尽管"坦白从宽",但贾宝玉还是毫无悔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