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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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嫁衣的故事(2)

那个女人说,这首歌说的是一个关于爱情和死亡的故事。她说,这首歌诅咒了她,让她的爱永不得其所。

小龙低声说,伊涟,这首歌是天才所作。但你唱的是不完整的。这首歌注定不完整。它没办法完整。它的美就在于它的神秘和残缺。

我在黑暗中转过身,张开双臂无声无息地抱住了了他,就像黑暗中的海潮涌向岛屿。我拥抱他,直到他彻底离开。我们这些人注定孤独。我喜欢荣华富贵,喜欢衣橱里的漂亮衣服。我想泡在浴缸里。我想穿新买的羊绒裙和高跟鞋。我渴望衣冠楚楚,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保持一种坚强,保持微笑,相互望着对方,其实相隔万里。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不想做,只在街上浪荡,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宠爱,什么是无忧无虑。我希望在黑暗中,那首歌,那个白衣女人,不要再到我的梦里来。

(5)

过了很多年我才能明白,有些事情其实早就注定了是一场终生的遗憾。

那年冬天,画家村拆迁了。小龙和一个法国女人离开了北京。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太阳那么晃眼,无数的陌生人,走过来,走过去;无数的车,开过来,开过去。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不知道泪是怎么掉下来的。我开始蔑视自己。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样的,一样在秋天,在撒满午后阳光的水门汀路上,在喧嚣的人群中,毫不羞耻地失声痛哭。

我小心地竖起耳朵,听别人是否讲到关于他的消息。京城有多少个酒吧,哪家新开,哪家关门,总不能一家家去找。我去了所有的城市,在每一个城市的酒吧伫足歌唱,试图寻找那个早已经离去的人。

我也去过拉萨,在那里向活佛学习唱歌,那是西藏流传已久的《六世达赖喇嘛情歌》:

天上的仙鹤借我一双洁白的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返回/山顶升起皎洁的月亮/你的脸庞悄然浮在我心上。

去了西南省份侗族人的聚居区。风雨桥,鼓楼,摄人心魂的侗族大歌。那里的山很高。路是刚修的,没完全修好。路过了四座桥,翻过很高很高的几座山,最后到达的是最深处那座上下两层的廊桥。人走上层,牛走下层,结构复杂精致。极目四望,梯田层层。便觉得这是世界之尽头。

晚上,芦笙队来了, 二十个人。和声的感觉是这样强烈,这样有宗教感。打谷场上的灯光非常昏暗,吹芦笙的乐师,表情庄重。又有着女歌队一起唱起侗族大歌,婉转多情,天真烂漫,只能用天籁形容之。原来屈原被楚王流放,心怀愤懑悲伤,也是去过百越之地,所写的《山鬼》、《九歌》等,可能有当地民歌的痕迹。《越人歌》相传是越女唱给楚国贵族子皙的,也是最早的西南民族的汉译诗。“山有树兮树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何等婉转哀伤!

生命既空虚又无聊,我们什么都不会拥有。这么多人唱歌,有人用的是嗓子,有人用的是心,而我用的是命。

子夜来临,披衣而起,四顾无人。歌声幽然缭绕在耳际。恍惚想起古诗里无数次写过的《子夜歌》。《子夜歌》是晋曲。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人传欢负情,

我自未常见。

三更开门去,

始知子夜变。

回到北京,我组建了一支乐队。每一次登场,殚精竭虑,明艳震惊全场,只为了向那名北方乐手示爱。一身新娘也似的红色旗袍,用心斐然——要他在众人之上,看到我。

小龙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早就远离了这座城市。

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我没有问过他。

有一天,我亦明白了,不需要问了。现在我与他不过是形如陌路而已。而如果有一天,死亡真的到来,我们将会阴阳两隔。

死亡震慑了我。终于有一天清晨,在北京三环边的高楼上独自醒来,我决定不再怨恨他。

(6)

而后,他们发现了我。很多杂志刊登过乐队的照片,关于一个混血的中国女人的故事。包括佟佟的杂志。她是主编,她说,伊涟,你果然是一个摇滚歌手的胚子,在台上光芒万丈,颠倒众生,有一种孩童的脆弱和童贞。

乐评人是这么说的,《嫁衣》只是为了传达来自深处的难以自抑的渴望,甚至不是来自于心灵,而是来自于比心灵更为隐秘和不可控制的地方。你无法使之成为精细的系统,没有修辞,没有结构,也无法进行语音和语意的分析。这是一种先天的、自然的、只是由人体某些神秘的系统或者某个简单的腺体决定的,不断被后天的社会的因素压制、扭曲至于变形的,因为羞耻而被深深埋藏起来的一种暧昧,不明的力量。

自从唱歌起,就有人告诉我:你不该这么写歌,太过古怪,乐句也是不完整。我也是低眉顺眼,却也是不听的。我如果试图维护着对音乐的小小的热爱,往往就会缺乏同党,孤独异常。我的孤独是荒凉的孤独。我亦是爱这热闹的俗世的,爱那些凡俗的爱,却是一样未尝得。我朋友少,与外界也少联络。直到那天雨夜,乐队散场,巍为我打伞。

清晨的空气还是兀自冰凉。巍敲开我的门,带着睡眼惺忪的我来到了山上。山上微微地开了一些零星的野花,单薄而倔强。巍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爬上山顶。他把一路上看到的花儿摘下来,交到我手中。我们手拉着手,看着山下罩着雾气的湖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笑。巍说,我唱个歌给你听。我说,好啊。他就唱。居然是首情歌。他五音不全,还带着北方口音,让我觉得又吃惊又好笑又羞涩,也就抿了嘴忍了笑听着。

巍唱完后,说,伊涟,嫁给我吧。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每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都有相似之处。忽然间看到亮光和救命稻草,其实也都只是虚妄。那一瞬间。我们都彼此知道彼此的诚恳,和软弱。我非常倔强,谈笑风生,说着他从来没有听过的玩笑。这是他的过场,我的过场,我的生命力这样旺盛,也只在一瞬间,连绽放的机会都没有,就安然度过我的内向,和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伴随着的根深蒂固的惶恐不安。

我希望巍永远听不到那些传言——关于“嫁衣”的传言——他们说那是被诅咒的歌。那些传言在暗夜里从不停止蔓延。乐评人如此评论我们乐队的音乐,“‘嫁衣’是黑夜里的贞女和荡妇”。

那个白衣女人再次出现在梦里的时候,我说,你不要伤害巍,不要令他离开我。

她微笑着说,有这样的歌,才有了你这样独特的嗓音,让你在城市里独树一帜,成为风格卓绝的女歌手。

我说,如果可能,请把这个歌带离我的身体吧。它盘桓在我的脑间,实在太久了。

她说,嫁衣属于你,你也属于它。

她给我展开了那件嫁衣。没错,就是那件熟悉不过的嫁衣了。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和记忆中一样,金色丝线,红色的缎面,凤凰盘踞其上。多么美丽,多么魅惑。我是属于它的。

我想我绝对不会伤害巍。在他离开时我一定要放手让他走。而且,既然巍曾半开玩笑地说,希望我为他生一个儿子,我也认为,为他生一个儿子,是我最浪漫的想法之一。

不管怎么说,巍是第一个希望我和他生儿子的人。

巍是突然离开我的。日后我事无巨细地分析过他为什么离开,而为什么又说出那么多的誓言。我想他只是随口说的。他这么说,只是因为他喜欢这么说。

我曾经无数次接受过陌生人好心的,微笑的馈赠。但巍给我最好的礼物。他给的是爱。

巍以为他爱我。

我前面提到,我在第二次见巍时,仔细化了妆。

我并非为见他而隆重化妆,而是那天我要为一个鞋子的品牌拍一个广告照片。我是顺便的。

巍也许爱上那个化过妆的,喜欢微笑的我。

我喜欢对他微笑,包括默默地在他身边,聆听他的朋友的说笑。我至今记得他的朋友们。惊鸿一瞥。我相信他们没有祝福我们的感情,因为他们来不及认识我。我们也不容易了解另一个人的内心隐秘的爱情。

我们活在各自的孤独里。仿佛星球之间从无相遇。巍尤其如此。表面上生机勃勃,热情激昂,其实内心非常孤独、无助。这类人能有多少能力给出爱?但我们都以为我们可以。

巍每天早上去上班,会在我额头一吻:老婆,我爱你。

他给我留过言:我想我不会离开你。

我坐在十方路的双全大厦803房里,看着巍那些字体笨拙如小学生的字。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感动很多次。但是巍还是那么容易,那么轻易就感动了我。

之前已经爱了小龙十年了。十年后,我在LIVE HOUSE看演出的雨夜遇到巍。我比巍大整整十岁。

巍在那个为我打伞的时候爱上我。没有理由。

我全然不能信任自己能给别人幸福,作为一种报答,我允许巍爱上其他人。我允许他自由,允许他伤害我,只要不那么痛就好。

实际上巍走后几天我就病倒了。思念过于强烈,而身体似乎承担不了。到家附近的小医院就诊。医院不由分说要我去验血。我拒绝了。于是这家医院就拒绝为我看病。

佟佟说,伊涟,你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都什么年代了,你竟然还在害相思病。

我们的确是一群娇生惯养的人。我们认为别人对我们好,是理所应当。巍爱我,医院为我看病,也都是理所应当。

这个世上那么多人受苦。可是我们不愿意受一点点的苦。我们是那一群人,有一点点骄傲,或者说,那一点点的理所应当。

我只把他的爱当成理所应当。爱是小概率事件。既然他爱我,那就是命中注定,千古一时。我这么想,确实有一点点的傻气。

经过那么多不能为人所知的内心之苦,巍是寒冷的冬天里,一抹特别明亮,特别温暖的,一闪而过的阳光。

我不是一个擅长于描述的人。我只是知道,爱是稀缺资源。他能给我的只在一瞬,而那一瞬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巍无意中,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但是他的破坏力大得惊人。他只是无意中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破坏欲,少年时期的强烈的叛逆,不被见容于世界,也并不与世界和解。

《嫁衣》的音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凄厉压抑的歌声,类似于灰暗地带的植物,或者在入睡前,那一种挣扎,痛苦和焦虑,你脑子里闪现无数的事物——那叫百感交集吗?特别清晰,可是最后你睡了,你忘记了这些。《嫁衣》是内心没有光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