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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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嫁衣的故事(3)

匍匐地表的黑色蔓藤,阴生的植物。所有的开放,都是暗地的,无声的,那一个世界。花是花,但是没人看到了。仿佛天亮前,却还没有光的那个时候,午夜的鬼,说甜蜜的私语,但是你并不相信的。它只是借口,幻象。对我来说,世界这么不真实,除非,我和别人一样,有着切实可行的世俗生活。

(7)

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可能受童年影响,抑郁症病患者异常敏感,而且心智力发展异乎常人。他们本身对幸福感的感知能,十分有限。长期失眠,焦虑,在情况严重时会借助药物。

这类人需要另一个人的爱,是为了获得对抗焦虑的安全感。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内心充满焦虑,不知道自己因此不顾一切地要抓住任何一种爱,只是为了获得安全感。

在某些躁狂的状态下,他们会有一种无止境的行善的冲动。一个人的内心会洋溢着对包括人类在内的世间万物的爱,他们会渴望自己的生命奉献于某种有价值的事业,渴望做出某种有意义的牺牲,而不管这样的牺牲会有多么痛苦。

这类人对爱是无条件奉献的,但他们其实内心深深感到无力,因为他们无力给予任何爱,也难以接受任何爱。他们的世界是封闭的,阴郁的。

他告诉我,在这个虚荣又浮躁的世界里,给真正的音乐家发声的空间不多了。那些人都死了。他们都是在最年轻的时候死了,死于自负,或者自卑,活着的人必须忍受生活的无穷的损耗、平庸。

他对我说,伊涟,你固然才华横溢,但这个世界对你而言,太难了。

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他大约知道我是一个还算“有才华”的人,但是他并不理解这些被称之为才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不听我的音乐,事实上,我想他也并不深究其意。他的爱是随机的,散漫的,即兴的,某个情境中,他突然接受了我,至少他以为,他曾爱上过我。

我带他去了我的生日秀。那是一个专场演出。城里所有的歌迷几乎都出动了。女孩们画着歌特式的眼圈和猩红的嘴唇,有人在飞大麻。酒吧里挤满了人。空气漂浮着一种迷幻的气息,大家游来游去,像鱼在仰泳。

那是巍第一次看我演出。

我一直在等他。他来了我才肯开场。

尽管人那么多,我还是一眼看见台下的他。

我看到他和这些黑色的人群格格不入。他对摇滚事物,也许没有任何兴趣,总之在场中,在那些尖叫和跳舞的人群中,他显得突兀和不知所措。

我的心微微往下沉,那一迟疑,我唱错了词。

只好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难道巍……不能融入我?他看到台上那些桀骜不驯的乐手。他们毕竟不是主流。他们没有工作,他们只靠音乐为生。他不了解他们,他不够了解我?

他到底害怕什么?

我不能想,闭上眼,继续往下唱:有谁知道蝴蝶在用黑色的唇歌唱,有谁知道蝴蝶夜里她们在哪里游荡……

演出完后巍陪我们喝酒,吃夜宵。晚上我们一起回到公寓803房。那天晚上我们都太累了。 我来不及卸妆就睡了。

我生日那天,他公司里的两名同事突然车祸死亡。那起车祸,发生得莫名其妙。巍去善后。一连几天,他都回家很晚,很疲惫。公司摇摇欲坠。他不明自己的去向。

他说,我的家庭很传统。我希望我的老婆是一个普通人。

我说,我是普通人。

他摇头:你不是普通人,他们说你是毒枭的后代。

我曾经决意为爱血战到底。可是白发丛生,不曾获得过这世间的一样好处,反是落下了一些猜忌、讥诮、流言,我也默然接受了。

他说,你的歌太伤感了,有什么故事吗?

我说,只是一些歌而已。

他说,我听说过你的事,他们说那些歌是被诅咒过的。

我说,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他说,你是不是过些日子要做全国巡演了。

我说,已经取消了。

他说,为什么?

我说,我不要离开你。巍,我们好好在一起,我想为你生一个儿子。

他非常、非常艰难地说:伊涟,那天我打开了你的衣橱,我看到了那一件——嫁衣。

我柔声说:你什么也没看见。根本没有那件嫁衣。

巍惨淡地笑了一下。

他说,我要处理公司的一些事。这些事对我很重要。我们两个未必性格相合,我需要搬出去想一想。

我意识到他是要永远离开我了。我恳求他,不要搬出去。

似乎他早就做好了所有决定。

在我的恳求下,巍在我的左边睡了一晚。他一点都不碰到我。我累极了,感到自己又要永远失去他了。我梦见自己披着红色的嫁衣从高楼坠下。那件华美异常,诡异异常的嫁衣。

天亮了,他提着行李,轻轻地走了。他如此年轻,穿着那件黑色大衣。离开的时候如此迅捷,没什么舍不得,没有犹豫。从头收拾,旧河山。

他没有回来过。

(8)

巍只是一个公司里的年轻职员。两年前,他来到北京淘金,野心勃勃,试图证明自己是一个可以赚钱的人,衣锦还乡。他无意中爱上我,很快发现我们也许不是一路人,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经济萧条时期,每个人的能力也许都捉襟见肘。他对我竟然有着惊人的能力。这对我影响至为深远。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是一个还算是会写歌,会唱歌的人,我确实在舞台上拥有非凡的技能,用这样的技能感动过也许几万个内心枯涩孤独的人,他们引我为同类。但伴随巍的离开,这些技能全部消失了。我也不会写歌,也不会唱歌。我失去了创造力。

或许,我们的创造力,我们的热情,是在时光的磨损中一点一点失去的。巍是最后检验它的人。

作为一名他人眼里神秘的摇滚女歌手,我们的世界比巍想象的更单纯。但是巍已经打算止步不前了。多少人对我们的歌声浅尝辄止,那个舞台灯光熄灭,我要回到冰冷的家,那个家再没有了巍。作为一个以命歌唱的人,我们对世间的幸福,从来不敢伸手要的。我们活的时候是迷惑的,同时诚实地向这个慌张的世界,表达自己的疑虑和忧心忡忡。我们只是悲伤的拾荒者,捡起被废弃的情感。

他竟然有勇气对一个孤僻的人说,我爱你。他唤起我生活的信心,然后把我推回原位。我至今记得北京的秋夜,那个无辜的雨夜,巍向我借伞,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我回头笑吟吟地说:许先生,怎么还是你?

怎么还是你?许多年前,断桥边,许仙借的那把油纸伞。

这个故事在一千年后重演。当年水漫金山,而一千年后,十二月十日,十余名警察把试图在地铁卖唱的我以扰乱公共秩序为由带入警局。我亦对警察说,请你转告他,我爱他。

我虽爱过别人,我爱他却是亘古至今的第一次。仿佛开天辟地第一遭,天真无邪,而从前往事,竟然一洗如新,干干净净,从无芥蒂。

这让我想起白素贞宛转的唱词从远方飘来:我虽千年能变化,却无一日把君欺。

(9)

正月的南方。天、地和人心都是湿的,冰凉的。墙角和门的把手,金属的物什,爬满了水滴,连最边的角落都是湿漉漉的。穿着西装的少年人,在昏暗的街上走来走去。街上有暧昧的橙色街灯。他们有着少年而美貌的脸庞,终生埋没在无名的南方小城,一身的精力无处发泄。他们以前到游戏厅去打游戏,无所事事,打发过剩的青春。后来去网吧玩CS。他们那时总是不上学。他们是坏孩子,脸庞带着南方的湿气。

后来,通常多了一些美貌的少女。她们通常有姣好的皮肤,和大大的清澈的眼睛,花一般的无辜脸庞,等待世界在她们面前层层展开。

也许他们可以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可以找到自由而有些随意和颓靡的爱情,很快地结婚,从游戏厅、网吧退出,成为工人、车夫或者杂货店的小老板。

午后的雨初歇。有人慢慢走过那条到处是水渍的下坡路,沿着爬满青苔的墙,穿过喧闹的菜市场,找到角落里的外地银匠小夫妻, 十几块就可以取回一条定做的手工银链。那些手工匠们正在各个小城镇渐渐消失。

我没回过我的家,我本来以为,我们是可以一起回家的,像那些世间的寻常夫妻一样。

这是多么不公平,如果我不能像他们一样相爱,如果不能像他们一样白头偕老。

从小走路眼睛看地下,努力隐藏悲伤。为了避免寒冷,坚决地走在了有阳光的地方。我并不心存幻想,从不憧憬幸福,或许从巍之后才有所改变。凭着直觉,我觉得应该有一个家,家里面有很多的碗,还有柜子。有一个爱人,这个最重要。他也许默不作声。他表情温和,让我安心。我总是觉得一醒来,伸手就可以就到他。他最好,不要突然离开我。

为什么依然不能接受现实?如果世界上没人爱我们。我们是不是只需默然盖上所有的被子,喝热水,出汗,换衣服,在很深的夜缓缓入睡,缓缓潜入水底,做了一个一个,中断了的寂寞的梦。有没有勇气说,我原谅你?怀着可笑的梦,无休止的爱和体温,我能不能再次把事件浪漫化:我原谅你。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狼来了的那个孩子,是我永恒原谅的人。

在这个偌大的北方城市,巍搬了很多次家。每次他回来,家里都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巍脸色大变。他再次搬走。可是每次他回家前,我都会替他把灯打开。巍换衣,躺下,我都会默默陪在他身边。侧耳听他的呼吸。

我并不喜欢回忆,可是我总记得巍说过的话。有一回他说,当你觉得不明白的时候,你的眼睛总是睁得很大,而且一眨一眨的。他深深地吻我,说,我想,我爱上了你。

他听得到我内心热切的呼喊么:爱我吧,请爱我吧,请永远不要把我置于黑暗之地。

那些阴郁、伤过心的、躁狂的人们,那些在自我的深渊里难以自拔的人们,那些在黑暗中无法靠幸福更近一些的人们,他们活在怎样痛苦的深渊里。我以为一直这样忍耐下去,就会等到我想要的幸福。我多么希望巍能理解我的懦弱和游移。我的一生毫无转机,可惜了那一场痴心妄想。

很多个夜晚都在想,巍怎么会离开我呢?他为什么惧怕我呢?

巍有一天终于崩溃了。他抱着头呻吟:伊涟,你不要怪我,不要跟着我。当初你不顾一切往下跳时,我伸手去拉你,我没拉住。是我错了,不该离开你。

我穿一件红色的嫁衣,坐在屋子中间,迟疑着,幽幽地说,巍,你错了,一年前从803房跳下去的人是你,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