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7418500000097

第97章 对影三人夕阳无限好 依山一笛高处不胜寒(3)

那个引着上山的听差,便在前引路,进得门来是第一进屋,穿过这一进,上一个土台,便是一个院子,又是一进屋。前后两进,绝不相连,倒像是一楼一底一般。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不过外加一道游廊。游廊的柱子上,被青藤都绕满了,看不出来。院子右边,一个大削壁,壁上倒挂着一株松树,树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里来。左边远远的一座山,是由屋后环抱过来的。这一所屋,可以说是三面环山。这上面的屋子,游廊凸出来一角,成了一个平台,四面都是短短的碧廊绕着。平台正中,早已摆了一张石面桌子,三把躺椅。华伯平三人走进平台来,躺在椅子上对外一看,直望着面前的山,低到平地去。再一看平原,村庄树木,都是一丛一丛的,像玩具一般在地下。再远些,地下有一层白色的薄雾,就看不清楚了。这种薄雾,浩浩荡荡,一直与天相接。在薄雾里,隐隐的看见黑影子,高低不齐,那就是北京城了。这时听差把茶烟都预备了放在桌上,和他们三人打手巾把儿。华伯平躺在睡椅上,两脚一伸道:“这地方远近都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人翁太会享福了。”便问听差道:“你们贵上一个月来几回?”听差笑道:“一年也许摊不上一回哩。一月哪有几回?”华伯平道:“今年来过吗?”听差道:“没有来过。去年在任上,倒是很来过几回。”华伯平道:“这就奇了。闲着不来,不闲着倒要来。”杨杏园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政治上的变化,说不定的。有时候有表示消极之必要,不能不到西山走走。下台了,就应该在城里应酬奔走。若是政治上的人,下野都到西山来住,那就不必再打算上台了。”华伯平点头笑道:“你没有做官,你倒深知其中三昧。”便问听差道:“这样说,这座房子盖起来以后,就白放在这里了。谁看守这屋子?”听差道:“有一个听差,一个园丁,还有一个厨子,一共三个人。”华伯平笑道:“这也不啻盖一所别墅,让这三人来住了。”杨杏园笑道:“像这位杨次长,还不算冤,究竟还来住过几天。许多人在北京做官,到故乡去盖园子,一生也不见面一次。所以相传有这样两句诗,‘盖得园林为老计,年年空展画图看’。”华伯平道:“大概他也知这两句诗,所以很欢迎他的朋友借住,免得辜负了这一座别墅。”吴碧波道:“我若有钱造这么一座别墅,我就闭户读书,住在山上。”华伯平道:“你没有钱造别墅,你就这样说。你要是真造起别墅来,你就不能实行了。”三个人坐在这平台上,临风品茗,看山闲话,痛快得很。

不觉一会儿工夫,天就晚了。这里的厨子,因为主人派人传话来了,对于这三位客的饭食,好好招待,要下山去买菜,又来不及。只得在附近一个庙里,与和尚商量了半天,让了一块肥腊肉来。又把自己喂的鸡,宰了一只,其余便是自己园里的菜蔬和瓜豆。七拼八凑,也弄出上十碗菜来开晚饭。鸡和腊肉罢了,一碗苋菜,一碗油菜,一碗嫩倭瓜,吃了个干净。华伯平道:“这厨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极了,就是北京城里好素菜馆子里的菜,也没有这样好。”杨杏园道:“你忘记白天吃杏子的那回事吗?这就是那一样的道理。”吴碧波端着一杯漱口水,正向院子外吐水,便问杨杏园道:“这里有河吗?你听听这个流水的声音。”杨杏园走到平台上来,只见山崖上大半轮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树木隐隐。天上只有几颗亮星,在树梢上陪着月亮。天上一点云也没有。一片潺潺之声,却在天空。杨杏园笑道:“这哪是水声,水有在半空中响的吗?”吴碧波道:“这难道又是树叶响,和白天在山口上听的可不同。”华伯平听他两个人在外面说话,也走了出来。侧耳一听,果然听见一道滩河流水的声音,在这屋外,像在山腰里,又像在山顶上。笑道:“有了,我明白了。这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松涛,对不对?”一句没说完,只听见波浪汹涌之声,随风而来。回头又听见沙沙之声,由远而近,挨着这屋子过去。华伯平道:“妙极!这要不是在山上住,哪里知道这种景况。”三个人漱洗已毕,依旧坐在这平台上。那月亮离着屋外山顶,也不过一丈来高。在月光之下,近看山光树影,清幽如梦,远看山下,云雾蒙蒙,不知所在。四围除了树木为风所吹之声而外,就是这屋的四周,几头野虫,唧唧的叫。杨杏园道:“我在此时,只觉得万念俱寂,想起北京城里的繁华,真如电影一般。”吴碧波道:“所以古人作书,都在深山,必定如此,方能够心地干净,做得出好文章来。”大家正说着,忽听见一阵吹笛子的声音,在山上送下来。那调子是《梅花三弄》,本也很熟的,只是在这深山之中,残月之下,便觉得有无限凄凉。华伯平道:“咦!”他只说了一个字,杨杏园对他摆摆手,三个人便都不做声,坐着悄悄地听去。一直等笛子吹完,吴碧波道:“杏园,我们不要遇了仙家吧?他这一阵笛声,把我的心都吹动了,酸甜苦辣,我真说不出是什么味来。”他们说时,听差正走过来沏茶,华伯平便问道:“这山上是什么地方?”听差道:“是一幢庙。”华伯平道:“这笛子是和尚吹的吗?”听差道:“不是,是一位冯太太吹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吹一遍。”吴碧波道:“这位冯太太的老爷,是一个司长吗?”听差道:“对了。”吴碧波对杨杏园道:“这是一个失恋的伤心人,难怪她这调子,吹得幽怨极了。”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吴碧波道:“她的恋人,嫁给了我们的亲戚,我怎样不知道?”华伯平道:“胡说!她的恋人,怎样嫁起人来?”吴碧波笑道:“不说明白,你不知道。原来她的恋人,一样的是个女子,不是个男子。”杨杏园道:“妙极。这是同性恋爱的故事。你说,她们是怎么一段因缘?”吴碧波道:“这冯太太在北京城里,本来也是个交际之花。后来不知什么人介绍,在交际场中,认识了一位施小姐。不到三个月的工夫,两个人发生了同性恋爱。都说男子汉没有好人,我们躲开他们,到西山去住罢。冯太太对施小姐说:‘这还不是办法,我们要今生今世在一处,除非你不嫁人,我和丈夫离婚。’施小姐说:‘我早就决定不嫁人了,就怕你不能离婚。’冯太太说:‘好好,只要你能这样的真心,我就去和丈夫离婚。’冯太太说了这个话,果然和冯司长提出离婚的条件。冯司长本来是个西洋留学生,对婚姻问题,真是讲究恋爱主义的,慨然答应了离婚。他又知道他太太,是和人家发生了同性爱,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嫉妒心,并且答应离婚以后,每月津贴冯太太一百元的日用。这也算仁至义尽了。”杨杏园道:“果是仁至义尽,冯太太可以和他保存一部分感情了。”吴碧波道:“惟其如此,就越发糟了。冯太太当时一鼓作气的和冯司长离了婚,就和那位施女士同搬到西山来,住在西山什么地方,我原不知道。”说着一指听差道:“他说这笛子是冯太太吹的,那末,就是这里了。两个人大概住了两个月,果然情投意合。后来施小姐常在山上玩,看见西山旅馆里的旅客,男女成双的居多,她的爱情就不能专一啦。恰好这个时候,敝亲在山上养病,游山游得认识起来,也发生了爱情。这异性爱的力量,究竟比同性爱的力量大,施小姐就写了一封信丢在桌上,和冯太太不辞而别,下山结婚去了。冯太太万不料施小姐是这样薄情的人,这才知道女子的心,比男子还狠,又悔又恨,真是万念皆灰,住在山上,连门都不出了。”杨杏园道:“我若是冯司长,我还接她回去,那才见得他的情深量大。况且冯太太和别人是同性爱,和出山泉水又不很同,自然是坠欢可拾。”吴碧波道:“冯司长何尝不是如此,但是冯太太以为丈夫心肠太好,自己却不好意思见面了。据说,那一百元的津贴,她也不要了。以后何以为继,真是一个疑问。”听差站在一边,也听住了。华伯平问他道:“这话对吗?”听差道:“不错,从前还有一位施小姐,和冯太太同住,后来走了。”华伯平道:“这冯太太,可说她负人,人家也负她,这两笔账在一处,如今都悔起来,也难怪她不下山了。”说着,那笛子又吹起来了。也听不出是什么调子,只觉呜呜咽咽,若断若续,很是凄楚。杨杏园用手搔着头发道:“可怜!我不忍卒听了。”华伯平笑道:“你向来自负是个多情种子,何不想法救她一救?”杨杏园道:“连她自己丈夫都不能救她呢,何况别人?”这时,月亮越发斜了,凉透毛发,杨杏园不觉打一个寒噤。当时,笛子也就戛然中止。杨杏园道:“咦!有什么变故吗?这笛子吹到中间,陡然停止。不像自然的收束。”吴碧波道:“你又见神见鬼。”华伯平道:“不然,我也觉得这笛子停得可怪。”吴碧波道:“我想她拿着笛子,一定在风露里吹,刚才这一阵风我们都受不住,她一定也是受不住,所以不能吹了。”杨杏园道:“这话也近情理。但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妇人,在深山里住着,拿着一根笛子,在淡淡的月亮底下,对凉风暗露来吹,这种情景,也就不堪了。”吴碧波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杨杏园道:“王道不外乎人情,人情不外乎天理,你觉得我这话腐败吗?”华伯平笑道:“话却是对的,不过这好像做官的人说的。”杨杏园一想,果然,自己也好笑起来,三个人在月亮底下坐了一会,身上越坐越凉,只得去睡。

这里的床铺,都是杨次长预备好了的,干净得很。因为大家都要试试山居的风味,各人搬了一张铁床,踞了一间屋。三个人在白天走山,已经辛苦了。晚上又谈了这久,所以一到床上就睡着了。杨杏园正睡在兴浓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大叫起来,不觉惊醒。要知为何有人大叫,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