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杏园从睡梦中惊醒,听得有人大叫,连忙往上一爬,喊道:“谁?怎么了?”只听见吴碧波在院子外道:“哎哟!这可把我吓死了。”杨杏园听说,已经趿着鞋子走了出来,只见吴碧波站在院子里,便走上前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吗?”吴碧波拍着胸口道:“可不是吗?我因为起来小解,走到这里,只见一个漆黑一团的东西站在花台上,我仔细一看,好像一只猫,倒也不理会。哪晓得走近一点,它打了一个胡哨,对着我直扑过来。我不曾提防,吓得往后一退,出了一身冷汗。等我喊出来了,它已经飞上峭壁,不见踪影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杨杏园道:“只怕是猫头鹰吧?这种东西,山上很多。它在天要亮的时候,眼睛就慢慢的模糊起来,看不见方向。你瞧,东边的天脚,已经发现一大块鱼肚色的云,正是天快要亮了。它站在这花台上,本来看不见人,你走到面前,它一惊,展开翅膀便飞,所以和你碰上。你说你怕它,其实是它怕你呢。”吴碧波道:“你这一说,果然对了,怪不得它站在花台上,极像一只猫呢。”华伯平听他两人说话,也醒了,说道:“你两人怎么起得这样早?”杨杏园道:“碧波几乎被山魈捉了去了,是我从梦中惊醒,用飞剑斩了山魈,救了他的性命。刚才院子里这一场恶战,你不知道吗?”华伯平也开门走了出来,口里说道:“你们说些什么鬼话?”抬头一看,只见天上半明半暗,七八颗亮星,排在山顶树梢之上。杨杏园和吴碧波站在曙色朦胧之中,远看还看不出面目。华伯平走近前来,又问道:“你两人为什么醒得这样早?”吴碧波又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华伯平道:“这也值得惊慌,凉得很,去睡罢。”杨杏园道:“不要睡,我们走上山顶去看日出,好不好?”吴碧波道:“上山我走怕了,我不去。这里一个山口,正对着东方,我们就在这里看,也是一样。”杨杏园道:“既然不上山顶,我们还睡一会儿,等天亮了再起来,这时站在院子里,也没有意思。”说毕,三人各回房去睡。杨杏园本想休息一会儿就起来的,谁知一闭眼就睡着了。等到醒来,只见玻璃窗上,有一片辉煌五彩的颜色。原来这窗户外边,是一架牵牛花,那藤上的叶子,长得堆了起来。绿叶之中,紫的蓝的白的牵牛花,开得正是茂盛。牵牛花外,是一株杏子树,绿叶扶疏,那一个一个的黄杏子,如挂铜铃子一般,挂满一树。那初出的太阳照来,在树上抹了淡淡的一片金黄色。日光由树上更射到牵牛花上,又由牵牛花上映到玻璃窗上,就十分好看了。推开窗子,再看树上草上,露水还没有干。一阵清芬之气,扑面而来,浑身都是爽快的。
那听差见里面有响声,知道是杨杏园醒了,便推开门进来,替杨杏园打洗脸水。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杏树,问听差道:“那树是谁家的?”听差道:“是这山上庙里的。”杨杏园问道:“他那杏子卖不卖?”听差道:“怎样不卖?而且他们当家师不在这里,您随便给小和尚几个钱,他就卖了。”杨杏园便在身上掏了一块钱,递给那听差。说道:“你在和尚那里,随便给我买些来。”听差接了钱去,趁天气还早,就摘了许多杏子下来,便找了一个干净蒲包,一起一装。一刻儿工夫,就拿来了。杨杏园收下,也没有问他。
到了十点钟,华伯平和吴碧波还都没醒,杨杏园拍着窗户道:“看日出呀,还不起来吗?”他两人先后起来,只见日上三竿,都也好笑。这里的听差,见客都已起来,掇拾掇拾桌子,便提了一个提盒来。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盘包子和热烧卖,三大碗八仙面,便一起摆在桌上。杨杏园等三人,扶起筷子一吃,居然是城里口味。杨杏园便问听差道:“这也是你们厨子做的?”听差笑道:“哪里做得出来!就是做得出来,也没有这样新鲜。”华伯平道:“那是哪里来的哩?”听差道:“今天是柴总长在山上请客,借的是贾总长的屋子,离我们这儿只一点儿路。他们连点心午饭晚饭都预备好了,趁天亮由城里搬来的,东西多得很。他们的厨子,和我们这边是熟人,这些点心是让过来的。”杨杏园道:“请的是些什么人?”听差道:“请的一大半是外国人,听说还要开会呢。”杨杏园道:“有几个外国人,是银行里的吗?”听差道:“那就不知道。”华伯平笑道:“你问这话,我明白了,你们新闻记者好厉害,简直有缝必钻。”杨杏园笑道:“你以为我要在听差口里,探出老柴请的客呢。其实是因话答话。我要真是个访员,走到山下去,把汽车号码一记,回去把本子一对,就知道谁来了。还不用着问呢。”华伯平道:“这果然是个好法子。”杨杏园道:“你说是好法子不是?可又不尽然。有一次,于总理的自用汽车,停在丁总长的公馆门口,此外还有几辆汽车,一路停着。有一位访员,由此经过,他一按灵机,心里恍然大悟,马上回去报告,说是于总理在丁总长家里开会。编辑先生又嫌光说开会,太空洞了,便加了些作料,说是内容秘密,无从得知。但微闻不出某某数问题。后来一打听,哪里是于总理到丁总长家里去开会:原来于总理家里的老妈子,带了一个小少爷,到丁家去玩。你想,要根据汽车号码去找新闻,岂不大大失败?”华伯平道:“这却是有趣的事,可见世上的事,真是加不得一点揣摩。”杨杏园道:“你刚才说明白了我的用意,以为我猜他们是商量借外债呢。其实要商量借外债,在政府也是公开的秘密,不用得躲到西山来。依我想,大概是他们商量做买卖。”吴碧波道:“他们大家伙,还做买卖吗?”华伯平笑道:“怎么不做买卖?而且做买卖和做官,有连带的关系。譬如外省禁烟,抓来的烟土,就可以想法子把它变成一种货物了。早年我们有个同乡在川边做官,到了月底发薪水,不发钱,却照市价,用烟土来发薪水。真是做好一点儿差事的,一个月的薪水,有挣整担烟土的。那个时候,我在汉口,他寄钱来做某项费用,也是土,不是钱。据他来信说,他们因为受了烟土,不得已而经商。经商惯了,倒反要贩些烟土来卖。这不是官商相关吗?”杨杏园道:“这就叫有土斯有财了。”
三个人说笑一阵,将点心吃完,就预备下山。华伯平因为杨次长的关系,厨子听差,一起赏了十块钱。听差就欢天喜地的,雇轿子,替杨杏园背着一大包杏子,亲送他们下山。昨天来的汽车,本来在山下等着,三个人依旧一车进城。杨杏园巴巴的还把那一包杏子,移到车里来。吴碧波道:“你不是不爱吃水果的吗?还带这多杏子回去做什么?”杨杏园道:“这杏子很好吃,带回去留着慢慢解渴罢。”路上吴碧波拿了一个吃,杨杏园都不很舍得,笑道:“这东西在山上不值什么,一人北京城,就是山珍,很可贵了。”吴碧波道:“你太吝啬了,既然如此,我和伯平开一开量,索性大吃特吃。”杨杏园听说,只好笑着不做声。汽车进了城,先送杨杏园回家,他们也没有下车就走了。
杨杏园亲自提了一包杏子进家,交给长班胡二,马上写了一封信,叫他一并送到李冬青家里去。胡二拿着东西走出院子去了,又叫他回来,对他说道:“你在那里等一等,若是有回信,你带回来。”胡二道:“那末,我就说等回信得了。”杨杏园想了一想,说道:“不必说罢,你等一等得了。”胡二笑道:“先生,不说要回信,怎样好在人家那里等呢?再不然,我就说请给一个回片罢,要是有回信,他们自然拿出来了。”杨杏园道:“这又是什么生地方,要什么回片呢?反觉得不好了,你反正在那里等一会儿得了。”胡二心想,这可是一趟棘手差事,又不便一定和杨杏园怎样硬顶,只得答应着去了。去了两个钟头,胡二还没见回来,杨杏园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明知道,等人易久,就这样想着,来去有这样远,而且他总要在那里等一会儿,大概不能就回来,也就不去管他。自己便去编报馆里的稿子。又过了两个钟头,胡二还不见回来。杨杏园想道:这就是他实在回来晚了,不能说是心理作用了。自己心里一狐疑,连编稿子,都没有心思,便丢了笔,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一直等到快上灯了,依旧不见胡二的影子。胡二请的伙计正提了一壶开水,走了进来,杨杏园问道:“今天没有别人叫胡二去做事吗?”伙计道:“没有,又喝醉了,他正睡在门房里哩。”杨杏园对于底下人,向来是宽厚的,这时候也忍不住了,顿脚骂道:“这东西真误我的事,可恶!可恶!”伙计道:“您啦,什么事?”杨杏园道:“有一封信,上午我就叫他送出去,你看,到这时候,还在家里睡觉。”伙计道:“你说的那一封信啦,他早就送去又回来了。”杨杏园道:“回信呢?”伙计道:“他一回来,喝得说话就有些团舌头,走进门房,就睡了。”杨杏园道:“你去问问他看,有回信没有?”伙计答应去了。一会,拿着一封信进来,杨杏园本来一脸气,要骂胡二一顿。接了信在手,就先走进房去,点上灯,然后拆开信来看,那信道:
来书并鲜杏百颗,均已拜领,谢谢。青系无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赏荷之约,恐不可去。得暇,请明午至敝庐一谈,当煮茗相候耳。
青白
杨杏园将信看了两遍,自己提笔在信封后面,写了两个数目字,放进抽屉里纸盒子内,静坐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一抬头,只见胡二站在灯光影下,忽然请一个安下去,说道:“这回误了事,真是该死。本来也就不敢喝酒,因为那位李小姐赏了我大半瓶酒,两碗菜,叫我在门房里喝,我敞着量一喝,就醉了。回来的时候,昏天黑地,就忘了送信进来。”杨杏园本来很气,见他这样一说,也有所以醉的道理,怒气就全消了。只骂一句道:“有酒就要喝醉的吗?”胡二见杨杏园并没有发气的样子,便放宽了心,说道:“那李小姐还赏了一块钱。”杨杏园道:“这怎样好收人家的?东西也不值一块钱。”胡二道:“您啦,就不能这样说。送礼的脚力钱,本来就看主人的面子。这是凭着咱们交情给赏钱,哪管东西多少呀。”杨杏园笑骂道:“你一辈子也不会说话。去罢!”胡二答应几个“是”,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