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嘉靖时期诗文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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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文学复古运动之开拓与新变(4)

薛蕙、高叔嗣的诗歌实绩在明代乃至后世有着较好的评价和影响,特别是高叔嗣得到了众口一词的赞美。王世懋《艺圃撷余》云:“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洮洮易尽,止以五言隽永,千载共称王孟。我明其徐昌谷、高子业乎?二君诗有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以高韵胜,有蝉蜕高举之风;高以深情胜,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有兴废,二君必无绝响。”清代的王士祯说:“明诗本有古澹一派,如徐昌国、高子业、杨梦山、华鸿山辈。”王士祯在选完《唐贤三昧集》后,又专选《二家诗选》,为其神韵说张大其势。四库馆臣论《二家诗选》说:“国朝王士祯删录徐祯卿、高叔嗣二人诗也。明弘治以迄嘉靖前后七子,规范略同,惟祯卿、叔嗣虽名列七子之中,而泊然于声华驰逐之外,其人品本高,其诗亦上规陶谢,下摹韦柳,清微婉约,寄托遥深,于七子为别调,越一二百年,李何为众口所攻,而二人则物无异议。王世懋之论其言竟果验焉。”但,王士祯漏掉了诗风冲澹简远的薛蕙。薛蕙在文学复古运动兴盛的语境中推崇谢灵运和王孟韦柳,提倡神韵说,显然对高叔嗣及其古澹一派有所启示。

(第二节)嘉靖十才子“改辙初唐”的文学活动

在席卷朝野的大礼仪事件之后,年轻一代的嘉靖才子登上文学舞台的中心,诗文思想的面貌焕然一新。高叔嗣是连接大礼议前后两代文人的枢纽,见证了嘉靖十二年到十四年“嘉靖十才子”的文学运动。嘉靖才子们的诗文活动廷续着杨慎、薛蕙指引的方向,开展了密集而卓有影响的酬唱活动,虽然他们的文学活动在政治局势的恶化中受到打击,在保守派的批判和自我反省之中迅速衰落,但是,作为文学复古运动的开拓与新变,仍然在嘉靖时期诗文思想的演变过程中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嘉靖十才子”辨正

一般的文学史著述,称嘉靖前期的文坛新锐为“嘉靖八才子”。这种提法肇始于李开先,他在嘉靖四十五年所写《吕江峰集序》中说:“古有建安七子、大历十才子,今嘉靖十年后更有‘八才子’之称。八人者,迁转忧居,聚散不常,而相守不过数年,其久者亦止八九年而已。不知天下同然有此称。”李开先在文中对“八才子”的文学风格进行了评述:“任忠斋以奇警,熊南沙以简古,唐荆川以明畅,而陈后冈之精细,王遵岩之委曲,赵浚谷之雄浑,各随其林力,吕江峰独以雅致擅名七子。”加上李开先,并称“八才子”。这个提法的早期记录也见诸李开先《遵岩王参政传》和《荆川唐都御史传》。凭借李开先的重名,经清初钱谦益、朱彝尊等文学巨子的阐扬,“嘉靖八才子”遂成流行说法。

然而,考诸八人的别集,除李开先外,其他诸子无一语提及“八才子”的名目。事实上,李开先的《吕江峰集序》及其唐顺之、王慎中诸传都是相对晚出的文献,离他们嘉靖前期的酬唱约有三十年,甚至比后七子擅名天下,也要晚十余年。因此,所谓“嘉靖十年后”有“八才子”的美誉,似乎也颇为可疑。李开先在嘉靖三十五年又有《九子诗》,分咏罗洪先、唐顺之、王慎中、吕高等九人。他说:“李崆峒有九子诗,率多诗文之友,予亦有友九人焉,诗文而经济者也。勿论经济,其诗文不屑乎今而实不外乎今,不蹈乎古而实不远乎古,有可掩前九子者焉。”这条材料为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采用,以表彰八才子逾越前七子的“实学”。“九子”名单与“八才子”多半不同。李开先在后七子派复古思潮甚嚣尘上的嘉靖末年,以“八才子”来称誉嘉靖前期诸才子,其自我标榜的心迹至为明白。

在同期的文献里,还有“十才子”的说法。据李选《中溪李先生元阳行状》说:“先生既迁户部,主民事,与翰林常州唐顺之、浙陈束、屠应竣、吏部郎山东李开先、蜀任翰、熊过、闽王慎中作诗会,时号‘十才子’。”所谓“十才子”,包括陈束、唐顺之、李开先、王慎中等人,与“八才子”比较,缺少吕高和赵时春,增添了传主李元阳和屠应竣。

对嘉靖前期文学思想的描述中,“十才子”的提法,较“八才子”更为妥当。所谓“八才子”,烙印着李开先与同时文人亲疏关系的胎记。在“八才子”中,李开先是吕高墓志铭和集序的作者,两人关系最善。嘉靖十三年,当陈束“日与屠文升、唐应德、田叔禾、王道思三数子者”,“考镜鸿蒙,陈说艺文”时,李开先与吕高则自春徂秋,“同事仓务,甫毕,即相与和诗论文,日有长益。而杨印徕仲琼、季漳野新芳、左石皋思忠、王南珉廷、黄梓谷华,更相琢磨,可谓一时之盛也。”吕高之子吕克念谈到其父说:“己丑进士及第,筮仕民部,转秩兵曹,与通议公中麓李老先生于同谊中最为契合。公余,辄庚和不辍,每一过门,未始不命仆口口以笔砚,彼此率以为常,咸以诗延名。”这个据说“擅名七子”的吕高,其文学才华被钱谦益指为“不堪与诸子骖乘”。更为重要的是,李开先所标榜的“八才子”之一的赵时春,从嘉靖九年到十八年一直谪居在家,并未参与这一时期的酬唱活动。由此可见,“嘉靖八才子”是李开先、吕高一系对嘉靖前期文学精英的概括,不能如实反映嘉靖十年前后京城文学酬唱的实际情况。

其实,“八才子”或“十才子”只是嘉靖五年和八年进士群体涌现出的一代才子的代名词。嘉靖五年进士群体中,重要的文人有王慎中、屠应竣、李元阳、袁永之、赵时春、樊鹏、华察等人;嘉靖八年有罗洪先、唐顺之、陈束、任翰、熊过、李开先、皇甫涝、吕高等人。而《中溪李先生元阳行状》所谓“十才子”中的屠应竣和李元阳,理应是此期唱和活动的重要人物。屠应竣《与陈约之书》描述了当时酬唱的情形。他说:

自分与世寡所俪也,而二三知己如足下者,乃独倾盖投欢,飞声嗣节,联禅周道,决骤休庭,优游省闼则并橛方镳,扬榷古今则锵金叩玉。共衾稠于只园,班缨组于瑶林。每届今宵,牖湛清酒,明月在户,兰灯并辉,饮莫沃漏卮,气若嘘温谷,天地一瞬,生死俱捐,乐哉斯乎!以为千岁无爽也。良时难豫,盛事无常,于今三年耳。足下执宪湖湘,王生秉文邹鲁,应德解授鸿栖于东吴,而仆曳裾陆沉于司马,参商殊丽,江湖异途,静言思之,恍尔有即。

“执宪湖汀”的是陈束,“秉文邹鲁”的是王慎中,“栖于东吴”的是唐顺之,而“陆沉司马”的是屠应竣。他们拥有相近的创作倾向。据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评述,陈束诗文“取组六朝,亦称典则”,王慎中“五古文理精密,足以嗣响颜谢”,唐顺之“初入馆局,诗学初唐”,屠应竣“取才六代,具体初唐”。在屠应竣饱含感情的笔触之下,崇尚六朝、初唐的年轻才子们意气风发,跃然纸上,备见酬唱活动盛极一时的情状。

二,学习初唐的文学倾向与酬唱活动

嘉靖初年,早期复古派的巨子们已大半凋零。又值大礼议事件,杨慎等大批士人遭到贬谪,朝野一片噤若寒蝉景象,京城诗歌创作的活力骤然不再。至嘉靖五年和八年会试以后,以嘉靖十才子或八才子为代表的青年诗人群体在诗坛崭露头角。他们以超然的视野省察与学习前辈的艺术经验,掀开了六朝初唐派的新局面。

陈田《明诗纪事》说:

嘉靖初学初唐者,如薛君采、皇甫子安,七言古便不能佳。无论余子。盖其调圆转流利,须择题而施。惟何大复《明月篇》最为杰出,以其才度自越寻常也。五律一体,人握隋珠,君采、子安兄弟、高苏门、袁永之、唐应德、陈约之辈,不可胜数。

胡应麟《诗薮》则云:

嘉靖初,为初唐:唐应德、袁永之、屠文升、王汝化、陈约之、田叔禾;为中唐者:皇甫子安、华子潜、昊纯叔、陈呜野、施子羽、蔡子木等,俱有集行世,就中古诗冲澹,当首子潜;律集精严,必推应德。同时学杜者:王允宁、孙仲可,为六朝者:黄勉之、张愈光。允宁于文矫健,勉之于学博洽,皆胜其诗。陈田说明了嘉靖前期的才子们在典范与诗体选择方面的趋向,以及他们与何景明晚年诗学的渊源关系;从胡应麟的判释看,这一时期学习杜甫的诗人显著减少,影响式微。大多数嘉靖才子选择新的文学取向:学六朝、初唐和中唐,厌倦雄豪沉郁而崇尚清婉或藻绘。作为此时期的重要作家,皇甫淳明确提出“诗可无用少陵也”,王慎中则说,诗文创作“自有正法妙意,何必雄豪冗硬。”于此可以窥见嘉靖前期的文学精神。

嘉靖十才子中,唐顺之于嘉靖八年进士及第,次年乞归,至嘉靖十一年服阙赴职吏部,才与王慎中、陈束交往并发生诗学观念的重要转折。嘉靖才子们的酬唱活动正是在嘉靖十一年以后开始兴盛的。李开先《荆川唐都御史传》记载:

服阙,改补吏部考功司主事,而唐子则由吏部(按:入翰林)。十一人者,陈束犹相厚,入则陪侍讲筵,出则校雠东现。暇则杯酒欢宴,或穷日夜不休。素爱崆峒诗文,篇篇成诵,且一一仿效之。及遇王遵岩,告以自有正法妙意,何必雄豪亢硬也。唐子已有将变之机,闻此如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矣。故癸巳以后之作,别是一机轴,有高出古人者,有可比古人者,未尝不多遵岩之功也。

唐顺之“服阙”是嘉靖十一年壬辰,“由吏部”入翰林是十二年癸巳。人们往往把唐顺之的“癸巳”转向和发生在嘉靖十五年前后的唐宋转向混为一谈。其实,李开先所谓“癸巳以后,别是一机轴”出自唐顺之《春坊中允方泉李君墓表》,唐顺之说:“癸巳之岁,乃得君等十有一人。于是此十有一人者,人则陪侍经幄,退则校雠东观,景从响附,人思自竭以报殊恩,暇则相与接杯酒,或限韵赋诗,分曹壶奕,或杂以诙谐嘲笑,以极文儒墨士之乐。”(2)显然“癸巳以后”是指唐顺之、陈束诸子在嘉靖十二年后任职翰林时期的酬唱活动。那么,他们的酬唱表现出什么样的文学思想?这种思想与王慎中有何种关系?这是梳理嘉靖才子们文学思想流变必须解决的问题。

王慎中早期的诗歌创作倾向于六朝体。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评明人诗者不及王道思。然道思五古文理精密,足以嗣响颜谢。而论者辄言:‘文胜于诗’,非知音识曲者也。”现存王慎中集中,模仿谢灵运的五言诗殆可乱真。其早期诗作自称:“词华二陆后,形胜六朝余。”“陶柳萦芳甸,潘花匝芳洲。”可见其推崇六朝的文学旨趣。但是,随着其文风的转变,他晚年诗歌写作也杂入“史汉文气”。《列朝诗集小传》说,王慎中“诗体初宗艳丽,工力深厚;归田以后,掺杂讲学,信笔自放。颇为词林口实,略与唐应德相似。”唐宋派的文学转向是诗文思想的整体位移。在“归田”以前,王慎中被时人目为诗格艳丽、嗣响颜谢的六朝派。王慎中《顾洞阳诗集序》说:“予以迎新婚乞归,及侍公,公诏以诗。予方读李杜集未熟也。公数数然谈建安正始之风。予退而购魏晋人诗读之,然以尚少不能解其旨,未敢有所请。乃今得阅其集而序之,信乎公诗之美,盖有得于魏晋也。”王慎中在见到顾可久前,也枕藉李杜,因顾氏启发而获得对魏晋诗歌的朦胧向往。我们虽然不能确定,顾可久是否向年仅十八的王慎中传递了正德后期酝酿的文学新趋向,但其弃捐李杜而溯源魏晋的文学思想显然对王慎中“嗣响颜谢”的文学取向构成影响。

嘉靖十一年,唐顺之和王慎中相识。据李开先《荆川唐都御史传》,王慎中这时告诉唐顺之“自有正法妙意,何必雄豪亢硬也”。李开先的这个转述语意模糊,但联系其他文献可以清楚捕捉到王慎中的准确意向。李开先《李崆峒传》说:“近见顾东桥所撰《国宝新编》总论一时名流,而以崆峒为最。责备者犹以为诗袭杜而过硬,文工句而太亢。”又《咏雪诗序》说:“何大复、李崆峒尊尚李、杜,辞雄调古,有功于诗不小。然俊逸、粗豪,无沉著冲淡意味。识者谓一失之方,一失之亢。”“雄豪亢硬”是时人对何、李及其倡导剿袭李、杜风格的指控,责备者即是王慎中以及薛蕙、杨慎等人。确切地说,王慎中告诉唐顺之的就是薛蕙的名言:“粗豪不解李空同”。嘉靖前期诗人大都受到何、李的影响,学习李、杜的风格。当王慎中以薛蕙、杨慎的六朝派文学观念对七子派诗学进行抨击时,唐顺之豁然有省,从而“癸巳以后之作”,别出机杼,焕然一新。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谈到唐顺之早期诗风的转变,以为“公初与遵岩论文,两不相下,既乃舍所学从之。窃怪集中五言古诗特少,殆退舍以避遵岩也。至于律诗,质不伤文,丽而有体。”他认为,王慎中的五言古体嗣响颜谢而难以逾越,因而唐顺之另辟蹊径,改作律体。那么,唐顺之写的是什么样的律诗?王世贞论唐顺之:“振之为初唐,即其宏丽该整,咳唾金璧,诚廊庙之羽仪,文章之瑚琏”,同时唐元荐说“李何出,变而学杜,正变云扰,剽究雷同,代兴渐微,风骚日远,箴实偏者,唐应德也;嘉靖初,更为六朝、初唐,以矫何李之蔽,而纤艳不遑,阐缓无当,作非神解,同耳食,议其后者,陈约之也。约之初与应德辈倡为初唐,以矫李何之蔽。”从何景明到杨慎、薛蕙、再到王慎中,唐顺之、陈束,我们可以梳理出嘉靖诗人从“初耽李杜”到“倡为初唐”的思想线索。何景明大概只是把初唐四子作为其复古写作的一味调剂,杨慎、薛蕙始把六朝、初唐作为文学发展的主要方向,在这样的境遇里,年轻的嘉靖才子纷纷舍弃李杜风格,或“嗣响颜谢”,或“振之为初唐”。

李开先是嘉靖十才子唱和活动的参与者和见证人,他对唐顺之的诗学演变有明晰的梳理。其《市井艳词又序》说:“荆川始登仕籍,究心汉魏;继则四子二张;后酷爱刘随州,而晚唐亦多取焉。”参见其《荆川唐都御史传》,“究心汉魏”在唐顺之始登仕籍的嘉靖八年,“继则四子二张”始于初识王慎中、高叔嗣的嘉靖十一二年,“酷爱刘随州”在嘉明十四年归田以后。“四子”是何景明、杨慎所倡导的典范,“二张”是高叔嗣所鼓吹的初唐诗人,唐顺之在翰林时期摹写“四子二张”,赓续着六朝初唐派的文学脉络。李开先认为唐顺之在翰林时期“以其‘侍从庆成’之诗、朝堂雍容之作”见称。考《荆川集》,其“侍从庆成”之作写道:“警跸喧黄道,衣冠集紫宸。宰夫称燕主,蕃国备王宾。鹓鹭千班序,鱼龙百伎陈。钧天初听乐,玉食共分珍。”薛蕙在写给唐顺之的信里则说:“往岁在李石叠所获睹‘郊祀诗’一章,于时心服。”唐顺之的“郊祀诗”是这样的书写风格:“位以南离正,宵从甲子分。月临太乙馆,星动羽林军。除道疑登岱,鸣箫异度汾。声容六变合,海岳百灵纷。”他用雕琢精细的语言和响亮严整的音节,铺陈出雍容富丽的皇家盛宴、恢弘盛大的郊祀场景,表现出一派冠冕堂皇的帝王气象,显然浸渍于沈宋二张应制诗的流风余韵。这时的唐顺之不仅仅摹写初唐,也推崇六朝。作于翰林时期的《送陈贡士刺上思州》说:“谢朓诗篇差可拟,子云笔札焉足夸。”无疑是其创作理想的夫子自道;作于后家居时期的《雪诗和苏韵十首》则说:“虽欲搞毫追小谢,词锋久避六朝尖。”表明其文学思想有着从希慕谢朓到扬弃六朝的过程。嘉靖十二年到嘉靖十四年间,唐顺之以六朝、初唐为文学书写的典范,嘉靖十四年以后,“诗文更进一格”,以其由朝堂雍容之作一变而为村樵渔父之词,有了“文继欧曾,诗驾刘韦”的新趋向。李开先所谓“癸巳以后,别是一机轴”,意指唐顺之在嘉靖十二年摒弃雄豪亢硬的崆峒风格,转向雍容宏丽的初唐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