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嘉靖时期诗文思想研究
7435000000028

第28章 儒家心学思潮影响下的诗文思想(7)

窃谓科举之学,相传久矣。盖欲学者深明圣人之经意,以施于世而已,至于久而天下靡然习其辞,而不复知其原。士以哗世取宠,苟一时之得以自负,而其为文,去圣人之经益以远。盖自今天子御极以来。辅臣每以文体未复为言,诏书屡下,风厉学者,有司不知所本,务变其末流,此所以愈变而愈不能复也。夫科举之所为式者,要不违于经,非世俗所谓柔曼骩软媚悦之辞以为式也。认为科举之文的使人靡然习其辞,忽视了对圣学之“本原”的理解。为针砭时弊,归有光提出文学“本原”的观念。他说:

文字又不是无本源,胸中尽有,不待安排。只是放肆不打点,只此便是不敬。若论经学,乃真实举子。

第今所学者,虽日举业;而所读者,即圣人之书;所称述者,即圣人之道;所推衍论缀者,即圣人之绪言。无非所以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而出于吾心之理。夫取吾心之理,而日夜陈说于吾前,独能顽然无慨于中乎?愿诸君相与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窃,以吾心之理,而会书之意,以书之旨而证吾心之理,则本原洞然,意趣融液,举笔为文,辞达意精,去有司之程度亦不远矣。

归有光认为为文须有本源,本源不在心外,即是“吾心之理”。这与唐顺之论本色的话语十分接近,与心学思想有着某种联系。但是归有光特别强调“持敬”和“经学”的重要性。“持敬”是程朱理学的术语,这里应当指向一种写作态度。文字“本源”,胸中尽有,在写作的时候应当临文持敬,切忌“放肆”。归有光认为学者所读、所述、所推衍论缀的,都是圣人之绪言。这些“绪言”并不是从身外加诸学者的,而是源自“吾心之理”,所以是“本原”。按照孟子的学说,从外加诸于身的是“义袭”,从内心获得的仁的体验是“集义”,前者是未能真实自得的闻见知识,后者才是活泼泼的生命体验与真谛。涵咏于圣人之绪言,必须从自己生命深处呼唤起内心的信念,这种对“吾心之理”的信仰,才是真正的理解,也就是文学真正的“本原”。在归有光看来,天地之理即吾心之理,圣人所述,只是对此心此理的正确表达。通过吾心之理和圣人之书的相互印证和感发,自然能回归“本原”,获得对不可凑泊的天理的真实体验,从而“举笔为文,辞达意精”。

作为本原的“吾心”是归有光文学思想的核心。他说:“盖道根诸心,心所自有,奚庸之他。故求道于有者,求诸心之谓也。”“心即道也,舍心以言道则为荒远,非道。舍道而以言心,则为形躯,形躯非心。道也者,无所不尽,而心者,道之舍也。”“忠恕非有所增益之也,求吾之心也。翳去而目明,垢去而鉴明,私去而心明,而道在是矣。”“夫心无待于外者也,待于外,非心也。何者,势有心迹之判,而理无内外之殊,道通天下之故,而心极宇宙之量。”毋庸置疑,归有光的文学思想根植于源远流长的儒学传统之中,与同时代的晋江、毗陵同声相应,是时代思潮的产物。其以“吾心”为本原的文学思想超越了讲究情性论的王慎中,而比较接近于唐顺之心源论的文学思想。

归有光的心学思想与文学思想远绍宋元诸公,近则受其同乡学侣王纯甫的影响。其《王纯甫行状》记王纯甫的话说:“六经圣人之文,亦不过明此心之理,与其得于心者。则六经有不必尽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王纯甫“明此心之理”的文学思想在归有光心灵里根深蒂固,此心即是此道,被作为文学写作的“本原”。与“本原洞然,意趣融液”相反的是雕章琢句,“口耳剽窃”,故归有光一以贯之地把对科举之文的批评,贯彻到诗文批评中:

余尝谓士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后能知学古。故上焉者能识性命之情,其次亦能达于治乱之迹,以通当世之故,可以施于为政。顾徒以科举剽窃之学,以应世务,常至于不能措手,若大理所谓有用者,非有得于古文乎。

仆文何能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为悼叹耳。区区里巷童子,强作解事者,此诚何足辨。

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相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他认为科举之文空洞而泛滥,不能达成生命提升和措诸实用的目的。因而必须用古文来代替时文的写作。他同样批判了复古派的古文写作,认为他们以琢句为尚,实质上只是剽窃齐梁之余。“尚以琢句”和“剽窃之学”是科举之文与复古之文的共同弊端。其实,归有光是把自己对科举之文的体验,转移到对当前流行的“复古之文”的批判上。他对文学意义的正面理解是,“上焉者能识性命之情,其次亦能达于治乱之迹。”可见,“靡然习其辞,而不复知其原”的本原论思想是他对复古之文不满的深层缘由。

归有光的文学见解大都与“本原论”有密切的联系。其中最为醒目的是“元气说”。他在《项思尧文集序》里说:“余谓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在《与沈敬甫》中又说:“人心与天地上下同流,贫贱忧患累他不得。”“学者当识吾心亦如此,非独尧舜周孔之心如此也。”“与天地同流”是孟子的说法:“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归有光说:“袁燮端粹专精,每言人心与天地一本,能精思慎守,则与天地相似。”袁燮是陆九渊的弟子,其所谓“人心与天地上下同流”的儒学境界,蕴含着“天地之元气”,表达的是儒者个体生命与天地相似的大中至正、“天地空阔”的生命力。归有光的元气说还源于宋元儒学的殿军宋濂。在《深褭先生吴公私谥贞文议》里,宋濂说:“斯文,天地之元气,得其正者文醇,得其偏者文驳,斯文之正,非谓富丽也,非谓奇诡也,非谓其简涩涣漫也。本乎道而辅乎伦理,据乎事,有益乎治,推之于千载之上而合,参于四海之外而准,传之于百世之下而无弊。若是者其惟文之正者乎?苟得其正,其穷泰何足以累之。”归有光《项思尧文集序》和《与沈敬甫》讲到“天地之元气”时,都同样表达了“荣辱毁誉”“何足累之”的观念。他在写给沈敬甫的另一封信里说:“昨文殊未佳,想是为外面慕膻蚁聚之徒动其心,却使清明之气,扰乱而不能自拔也。”归有光此处说的“清明之气”,相当于宋濂说的“苟得其正”的元气,天地之元气乃是天地之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吾心之理,胸中尽有,只是受到外物的牵绊,才动其心,累其气,使“清明之气”陷于混浊而不能自拔。归有光把人得于天地的元气与孟子学的“不动心”联系起来,认为文章的生命力必须有赖于“吾心”的全幅表现,从而表征出宇宙的大中至正之气,与天地上下而同流。这种元气淋漓的生命气象就是归有光所崇尚的文章境界。

人在天地之中,生命活动不仅受到“吾心之理”的作用,还受到情感的支配。孔孟对性善或良知的论述,往往基于情感作用,在“汝安乎”或“四端之心”这些命题中,人情是人性达成理性认知的基础。归有光认为文章应当表现“吾心之理”和大中至正的“天地之元气”,也并不排斥情感的表达。其《雍里先生文集序》说:

以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为文,其言适与道称,谓之曰:其旨远,其辞文,曲而中,肆而隐。是虽累千万言,皆非所谓‘出乎形而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也。故文非圣人之所能废也。

在王慎中和唐顺之的文学思想里,主张以性约情和洗涤心源。在归有光的论述里,道和情是统一的。道是人们生存与写作的依据和源头。“言适与道称”,就可以避免“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他认为,人情就在道的发用流行之中,二者相互制约,又相互和谐,共同达成合情合理的表达。在合道的前提下,“情”是圣人所不能废的。归有光的“吾心之理”中本然地包含着情感的合理表现。人心人情的表达必须是简易的。人情不是文学写作的骈拇枝指,语言的误用才是真正的附赘悬疣。归有光说:“夫乐,诚不可以舍器数,而没于器数之中则其力愈劳,而其数愈失,盍亦反其本矣。”这种人心与器数的辩证关系,也可以推衍到文学的写作上。“靡然习其辞,而不复知其原”的文学批判,就是其合理的类推。简易是大化生生流行的方式,也是文学写作的内在呈现方式,一切雕琢与剽窃,都增私长智,斫伤元气,成为人性的赘疣。归有光说:“近来颇好剪纸染采之花,遂不知复有树上天生花也。偶见俗子论文,故及之。”“大概敬甫能见破三代以上言语,只为不看后来文字,所以未通俗也。”三代以上的言语,是三代以上人的自然的表达方式,当代文学如果恪守三代的语言,无疑是优孟衣冠,扯挦殆尽。科举之文与复古之文,都桎梏于“器数”,而趋向于空疏格套和雕章琢句,如同鹦鹉学舌,不知所云,亦如剪纸染采,生意俱无,人心人情的自然表现才是文学的通途。归有光说:“诗人所作,匪以辞豪,性灵所出,其道亦高。”他拈出“性灵”来概括文学写作的内涵,就是要强调人心人情的自然呈现。

归有光和王慎中、唐顺之一样,受时代思潮的浸渍,以儒学安身立命,其文学思想以“吾心之理”为本原,反对剽窃模拟的科举之文和复古之文,在思想的层次上超越讲究情性论的王慎中,趋近于归宗“心源”的唐顺之。他把真朴的天地元气和自然感情融入心灵表现的意涵之中,使其古文写作部分地摆脱理学气息的浸渍,适度地容涵情感流露。他的一些叙事篇章以平常生活的琐事和细节为素材,往往能声情并茂,真朴无华,感慨曲折而饶有情韵,表现出生活世界中的丰盈与感动,为唐宋派的文学赢得了持久的影响和声誉。从复古派的王世贞到公安派的袁宗道,再到唐宋派的艾南英,他们都把王慎中、唐顺之和归有光视为嘉靖古文之三大家。黄宗羲以为“至嘉靖而昆山、毗陵、晋江者起,讲究不遗余力,大洲、浚谷相与犄角,号为极盛。崇祯时,昆山之遗泽未泯,娄子柔、唐叔达、钱牧斋、顾仲恭、张无长皆能拾其余绪。”从黄宗羲的时代“倒着看”文学的发展历程,归有光的影响在晚明缕缕不绝,特别是经钱谦益发扬光大,奠基有清一代文风。

然而。在阳明心学和唐宋文派盛行的嘉靖时代,归有光始终处于文坛的边缘。在他及第的嘉靖四十四年,王慎中、唐顺之已谢世多年。这也让归有光黯然神伤。他在《戴楚望集后序》里提及唐顺之。曾说:“予与诸公生同时,间亦颇相闻,顾平日不知所以自信”,“故黯黯以居,未敢列于当世儒者之林,以亲就而求正之。又怪孟子与荀卿同时而终身不相遇,及是而楚望之所与游一时零谢尽矣。此予之所以为恨而羡楚望之获交于诸公间也。”在嘉靖时期,黯黯以居的归有光并没有获得相应的影响力,能够接续晋江、毗陵文脉并有所影响和发展的是寻些追随着唐顺之的文人们。

(第三节)在皈依“吾心”与摹写“万物之情”之间

唐顺之与归有光仅一隅之隔却无往来,无疑是嘉靖文学史上的缺憾,茅坤与唐顺之的文学交流,则书写了唐宋派文学思想发展的新篇章。受王、唐的影响,茅坤主张“文以载道”,提出“与道相盛衷”的正统文学史观。他把唐顺之的“真精神”解读为“万物之情各有其至”,从立足于主体精神的表现论转向于对外部世界的关怀,其思想特色在于以“吾心之至”映现、鼓铸和摹写“万物之情”。在写作中寻求心与物的调适与平衡。其神理说包含着神理、风神和天动神解等多层意义,表现出对艺术精神的深切感受和理解。

一,茅坤对儒家文学史观的接受与建构

茅坤是嘉靖十七年进士,约在十八年前后与任职春坊的唐顺之相知。嘉靖二十三年到二十四年冬天,他出知丹徒,县治毗邻常州,和唐顺之往来密切,得以经常交流诗文思想。这时,他写下《复唐荆川司谏书》,对唐顺之所谓“唐之韩愈即汉之马迁,宋之欧曾即唐之韩愈”的提法做出如下回应:

窃谓马迁,譬之秦中也,韩愈譬之剑阁也,而欧曾譬之金陵、吴会也。中间神授迥自不同,有如古人所称百二、十二之异。而至于六经,则昆仑也,所谓祖龙是已。故愚窃谓今之有志者,当本之于六经,以求其祖龙,而至于马迁,则龙之出游。所谓太行、华阴之秦中者也。故其气尚雄浑,其规制尚宏远。若遽因欧曾以为眼界,是犹入金陵而览吴会,得其江山逶迤之丽,浅风乐土之便,不复履毅函以观秦中者已。茅坤与唐顺之的文学探讨,宛然重演了十年前王、唐“南都论文”的历史一幕。唐宋派文学思想的旗帜,经过唐顺之,传递到年轻的茅坤手中。茅坤依据时间顺序排列文学典范的谱系,尊六经、马迁。而后欧曾,特别是在风格上强调史汉的“雄浑”、“宏远”,贬抑欧曾的“浅风乐土”、“逶迤之丽”。这种以时间和格调来论次优劣的观念显然带有复古思潮的影子。虽然茅坤在信末提出“得其神理,随吾所之”的通达的文学思想,但仍然受到唐顺之敏锐而中肯的反驳:“虽然秦中、剑阁、金陵、吴会之论,仆意犹疑于吾兄之尚以眉发相山川而未以精神相山川也。”在唐顺之看来,“宇宙间灵秀、清淑、环杰之气”莫非天地精神之呈现,尚“雄浑”而贬“逶迤”,仍未摆脱是古非今的桎梏,唯有“以精神相山川”,才能透过一层,调适上遂,体会到更为深切的人文情怀与艺术精神。他认为,茅坤囿于色质障碍,未能在艺术鉴赏和写作里领悟到笔墨蹊径之外的“正法眼藏”。唐顺之的批评给予茅坤深刻的启示。

谪居广平的两年是茅坤文学思想转折和发展的关键时期。嘉靖二十四年冬,茅坤调离丹徒,屡迁礼部和吏部主事,不久成为诡谲的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嘉靖二十五年七月,谪判河北广平。屠隆《鹿门茅公行状》说:“公谪广平别驾,郡斋多暇,于是益肆力尽读向所未竟书,篝灯荧荧,达曙不休。广平古赵地,有悲歌慷慨风,公以迁谪佬傺之气,一抒之文章,沉郁雄浑,名山之业大就。”朱赓《鹿门茅公墓志铭》说:“广平古赵地,有悲歌感慨之风。公以其牢骚不平,一发于文章,沉郁顿挫,若河津吕梁,触石而走万里,自昔三闾、两司马之流,往往出于穷愁。而文乃益工,良不虚哉!”这些记录是可信的。茅坤《灌园室记》说自己谪判广平以后,日以耕灌为业,“当其灌之久而疲也,入而偃卧,讽咏以自适,间览《小雅·巷伯》之什,楚屈原《卜居》、《渔父》诸篇,为之泫然嗟咨,长啸而歌。歌阙,复就灌。”茅坤写作的精进可归结为几个原因,一是燕赵悲歌慷慨之风的熏陶,一是不平则鸣和穷而后工,一是“益肆力于向所未竟书”。这些让他沉浸其中的“向所未竞书”到底是指什么?茅坤谪居广平时期,所关注文学课题仍然紧扣“精神”与“眉发”的问题而展开,其《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说:

仆少喜为文,每谓当跌宕激射似司马子长,字而比之。句而亿之,苟一字一句不中其累黍之度即惨恻悲凄也;唐以后薄不为者。独怪荆川疾呼曰:“唐之韩,犹汉之马迁,宋之欧、曾二苏犹唐之韩子。不得臻其至而何轻议也?”仆闻而疑之,疑而不得又蓄之于心而徐求之。今且三年矣。近乃取百家之文之深者而按覆之,卧且吟而餐且噎焉。然后徐得其所谓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而因悟曩之所谓司马子长者,眉也,发也,而唐司谏及仆所自持,如两相印而无复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