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断线结网 (2)
湖与浦的这一片杂乱住宅区,是武昌三霸天老大出山虎胡七爷胡威的地盘,因此江夏县的可敬巡捕们,很少在这一带走动。豪霸与治安人员挂钩,不是奇闻。
出山虎对付对岸鹦鹉洲排帮的子弟有一套,那就是称兄道弟保持互不侵犯友谊。
排帮子弟不是黑道混世者,这些三湘子弟憨直鲁莽,不冒犯他们就不会有是非,他们也不会在外地为非作歹,摸清他们的性格,相处不难。
几处公开与半公开的赌坊就设在湖南岸,抱台角的打手,都是出山虎的爪牙,把排帮三湘子弟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从口袋里掏光。
再就是半公开的妓户教坊,也是最大的财源,嫖赌不分家,沾上了就脱不了身。三湘子弟所赚的辛苦血汗钱,十之六七花在吃喝嫖赌上,所以他们虽然不是亡命浪人,仍然是另一种型式的亡命。
这天傍晚时分,酒足饭饱的文斌,一脚踏入一家灯光幽暗的院子,两位老鸨像挟持般把他推入一间灯光明亮,颇为洁静充满脂粉香的小室。
武昌公开的教坊,设在通湘门外,那是官府备有案的风化区,其他的妓馆皆是违法的。
半开门的风化区,不挂什么班什么堂的招牌,但内部的设备,比教坊要好些。当然也有些低级的,容纳那些人老珠黄的风尘女人苟延残喘。这是残酷的现实,古往今来,谁也无可奈何。
信鬼神菩萨的人说,粉头们都是前世造了孽,今后该由她们还债报应的,要她们乖乖认命。
这附近几家娼馆,都是扬州帮的粉头,至于是不是真的来自扬州,没有人加以追究,反正粉头们多少会说几句江淮土语,谁也听不懂。
帮与帮之间,划界却径渭分明,各有地盘,没有人会捞过界,那是犯忌的事。
隔邻就是吉利赌坊,赢了金银正好跑娼馆过一宵。
就是把裤子输掉了,大不了光着屁股游回鹦鹉洲,三四里浊浪滔滔的江面,半个时辰便可光着身子爬上停放的木排。
房门开得突然,大床上两个赤条条的男女吃了一惊。女的倒不怎么介意,拖过薄衣掩住下身,露出饱满的****,用暧昧的目光盯着闯入的暴客。
男的却利落地跳下床,粗壮结实身材像大牯牛,看清了不速之客,大牛眼一翻,双手叉腰赤条条地在床口一站,但火却发不起来。
“娘卖x的!小文,你是什么意思,想长床大被吗?”大牯牛声如破锣,中气却足:“单嫖双赌,我谭大牛可没有联床的气量。”
“我就是来找你这婊子养的,去吉利赌坊捞一把。”文斌流里流气忍住笑:“双赌,是你说的,有你这头大估牛壮胆,赢的钱保证可以平安带出。他娘的!这么早你就窝在秋娇的床上卖力干活,你还有力气掷骰子吗?”
“不要去吉利赌坊。”
谭大牛开始穿衣裤,对他的讽刺话不介意,显得愣头楞脑的。
“为何?”
“出山虎胡七爷,今晚恐怕过不了关。”谭大牛说:“天没黑就来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好像准备砸场子,那些人的主子,可能已经来了。胡七爷手下的四金刚,好像一个个灰头土脸,你糊糊涂涂闯进去,铁定会一下子跌入蚁窝里。”
“哦!有这么严重?”
“恐怕比你所想像更严重。要去,咱们就去福星赌坊,走吧!”
“他娘的!我兴趣来了,居然有人敢砸胡七爷的场子,我倒得看看见识见识。”
“不要去……”
“你成了胆小鬼啦?”文斌用上了激将法:“咱们只是不相关的赌客,看热闹怕什么呀?你是长街的地头蛇,在情在理,毕竟是尊奉胡七爷旗号的人,必要时插手助胡七爷一臂之力,也是建立感情的手段呀!除非你这号称铁打铜浇的蛮牛,禁不起那些人一顿好揍。”
“小文,你不要教唆他去打架。”床上半裸露的秋娇,抓起竹制的凉枕劈面向他猛掷过去。
“唷!你管他是否管得太早了些?”文斌接住竹枕丢回床上:“他打架疼不到你身上呀!日后他在胡七爷方面得到好处,对你岂不更有利些?甚至有一天,还可以取而代之,成 为武昌第一霸天呢!呵呵……”
吉利赌坊规模不小,三间五进可容纳三两百名赌客,数十处场子,几十张台,起自一注三五文,迄一注孤番百十两银子,应有尽有。
有花一文两文的痞棍,有一掷百金的大爷。
文斌和谭大牛地头熟,不走大门走偏院,从一座小门钻入,一头闯入第三进的东院。
以往这里人声喧哗,今晚却显得寂静。
灯光明亮,人影憧憧,台面虽然照样开放,但赌客们不敢大声喧哗,三五成群窃窃私议,而且个个显得神色不安。
院子里有三名壮实的大汉,散处在三方虎视眈眈,衣尾下露出刀剑的鞘饰,随时皆可能动家伙行凶。
他们二人老鼠似的钻入,并没引起三大汉的注意。
秘室内外剑拔鸳张,双方的打手壁垒分明。
看到把守在门外的两名特别雄壮大汉,谭大牛打一冷颤,先前鼓起的勇气消失了,迅速地闪身藏在走廊的暗影中,望而却步的惊恐心态暴露无遗。
“怎么啦?”文斌看出谭大牛的神情有异。
“去不得。”谭大牛惶然说:“看到那两个比我更壮的家伙吗?”
“那又怎么啦?是什么人?”
“是长街兴隆栈房那家货栈的人。那些人是新近从下江来的,听说是什么黑道组合的危险人物,我那些弟兄在他们手下吃了大亏。这两个家伙,正是那群人的保镖,双手有千斤神力,咱们十个八个人近不了他的身。原来是他们找上了胡七爷,沾不得,小文,走吧!”
“我知道他们一些消息,确也感到他们有点怪异,不管任何理由,他们都不可能来砸胡七爷的场子,强龙斗地头蛇,能得到多少好处?”
“你的意思……”
“他们该主动积极与胡七爷合作。”
“这个……”
“走吧!的确沾不得。”文斌主动向后转,表示不敢过问强龙与地头蛇的过节。
溜出侧院,他打发谭大牛走了。
秘室后面,还有一间小间小密室,那是赌坊的内帐房重要中枢,只有几位心腹可以在内走动。
密室是机密的禁地,外人不可能涉足。
今晚竟然有四位外人涉足,而且像是盘据或占有。
两位外人是今晚准备前来砸场子的首脑,都佩了剑,威风凛凛,气势慑人。
另两位外人,是沅江帮的张排头,和澧江帮的李排头,都是法术惊世的实力派神秘高手。
准备砸场子的中年首脑,自称姓赵姓钱,加上张排头和李排头,便凑合成绝配。姓赵姓钱,一听便知是化名。
主人是吉利赌坊的主人,白花蛇王成,打手头头双头蛇沈庆余,账房夫子铁算盘刘勇。另两位是武昌的霸天出山虎胡成胡七爷,和府城的仕绅陈大爷陈世禄,两人都是吉利赌坊的暗东,也是撑腰人和靠山。
“两位排头最好置身事外,你们逗留本地的时间不多,算是真正的外人。把你们今晚来 赌坊的子弟带过江,岂不天下太平皆大欢喜?”姓赵的首脑语音阴森,三角眼中冷电湛湛:“这是咱们和胡七爷的事,强出头介入毫无好处,除非你们今后不走这条江水。”
“你威胁我吗?”张排头阴阴一笑:“不是在下有意强出头,而是今晚在下恰好在胡七爷的场子里作客,交情和道义,不允许在下不顾道义,带了子弟乖乖过江认命,今后某还有脸经过武昌城?”
“既然你们坚持挺身担道义,赵某不在乎。”姓赵的冷笑:“必要时,咱们会扫清这条江水。胡七爷,你想通了吗?”
“没有什么好想的。”胡七爷安坐在大环椅上,怪眼中杀机怒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出山虎如果没有几分担当,哪有今天的局面?话已经挑明,就请王场主吩咐下去,留十张台子,胡某不惜倾家荡产,接待你们的所谓赌神,十万八万银子胡某尚可张罗。但话讲在前面,咱们不收官会票庄会票,现钱交易,这是规矩,要玩,咱们按规矩玩。决胜之后,再论其他的事。”
“很好,你胡七爷是武昌三霸夭之首,财大气壮,十万八万两银子算得了什么?”姓张的阴阴一笑:“不是强龙不过江,咱们是有备而来,刚好带来一船银子,一百箱,恰好十万两银子,决胜之后,再谈其他。”
双方都在虚张声势,信口开河。
吉利赌坊的赌客,十之七八是一天赚百十文钱的苦哈哈,如果不身强力壮,一天赚三四十文钱已经不错了,一两银子可换制钱七八百文,湖广一亩肥田也不过值四五两银子。吉利赌坊连房舍全算上,资本额绝对不值一万两银子。
姓钱的既然是黑道组合首脑,就算该组合亡命甚多,也不可能拥有十万两银子作赌资,如果有这许多银子,还用得着作奸犯科做黑道浪人亡命,做正当商贾有十万两银子资本,日进斗金岂不快活?
任何一个黑道浪人亡命,身上有一二十两银子财产,已经是了不起的大爷了,十万两银子,挑也要上百个人。
“你们双方吹牛吹得太离谱,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贻笑方家?”张排头忍不住加以嘲笑:“你们以为银子是泥做的?别挨骂了。你们双方都为了利害而发生冲突,文场过后,武场必定无可避免,何不各退一步,先谈双方的利害与目的?谈不拢再撕破脸,还来得及,是吗?”
“陈兵相胁,我出山虎不吃这一套。”胡七爷提高嗓门:“我开只眼闭只眼,容许他们在我这里建山门,已经是忍耐已至极限,已是威信荡然。现在居然得寸进尺,要骑到我出山虎头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能忍气吞声和他们谈吗?文的武的,我一概奉陪。在武昌,我出山虎自信还有撑住的能耐,不要逼我,阁下。”
“胡老兄,我们的要求非常简单,既没影响你的权益,也没影响你的威信,你老兄不但 一口拒绝,而且派人提出警告,彻底关闭洽商之门,能怪我逼你吗?”
姓赵的口气软了些,有意放松控制。
“问题是我对你所提的要求,根本无能为力,你这是强人所难,显然有意作为并吞的藉口,岂有此理。”
“哦,七爷,他们的要求是什么?”张排头问。
“他们昨天就派人来做说客,要我协助他们,全力追查一个什么天魁星宇文天枢的藏匿处,说这个人就躲在武昌左近。老实说,我根本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一无图形,二无真名实姓,怎么查?连他们也没见过这位天魁星的真面目,这岂不是故意制造藉口吗?你要他说出查天魁星的目的,说出天魁星的长相面貌,看他怎么说。”
出山虎向张排头大吐苦水,愈说嗓门愈大。
“天魁星宇文天枢?”李排头说话了:“我听说过这号人物,也仅止于听说而已。”
“哦!你听说过?听谁说的?”姓赵的欣然间,喜形于色:“何时听说的?”
“上月湘江帮的鲁排头,我有位朋友在岳州碰上他,他的排下放南京,在南京听一位江湖朋友说过这个人。这个人是天网的大将,前个月在南京的安庆府执行天罚。至于是真是假,得回衡州找鲁排头。”
“废话。”姓赵的撇撇嘴:“这个人前天晚上,在广平桥附近现身,安庆所发生的事故,是老掉牙的故事了。胡七爷,你人手足,武昌附近阴沟里有多少老鼠,你也一清二楚,查一个可疑的陌生人,应该不会有困难呀!”
“你说得真轻松。”胡七爷苦笑:“老天爷!你知道每天来来往往的旅客有多少?三万呢!抑或五万?我能叫所有的亲朋好友,丢下活计生意不管,盲人瞎马去查一个一无所知的人?”
“赵老兄,你要查天魁星有何用意?”张排头惑然问:“他与你老兄有过节?”
“这……”
“赵老兄,听得进忠言吗?”
“你要说什么?”姓赵的脸色不豫。
“如果天魁星真是天网的英雄,你如果为了仇恨而找他,将受到无数人的咀咒,受到无数人的仇视。”张排头的眼神,就流露出敌意:“不要做这种蠢事,老兄。”
“胡说八道。”姓赵的猛拍交椅扶手表示怒意:“有几位朋友,托咱们打听天魁星的下落,如此而已。我说过与他有仇有怨有过节吗?”
“那不关我的事?”张排头站起向李排头挥手示意向外走:“你们双方为了这件小事故,大动干戈小题大作,咱们哪屑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简直浪费时间。胡七爷,咱们走了,你们自己去解决吧!告辞了。”
两位排头一走,没有第三方的介入,不会丢面子,这种小冲突,解决并非难事。
胡七爷只要应允派人追查,便可把这件事摆平。至于如何查,有否效果,谁也不知道,既可全力出动,也可派三五个人敷衍了事。
本来就是小事一件,症结出在面子与威信问题。
兴隆客栈位于长街近西一段,接近望山门。
东端不远处就是浮桥,货船不需经过浮桥系舟,直接靠上码头卸货十分方便。
右邻有另一家行号所设的栈仓,平时仓门深锁没有人走动。
但自从接来一群拳头上可以站人,胳膊上可以跑马,佩刀带剑气势慑人的下江客,这家栈仓有了极大的改变,成了平时出入频繁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