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感的故事
7514100000029

第29章 知音何在(7)

在最优秀的希腊雕塑中,古代的静止风格再次被动摇,其外形是运动的,但它是一种永葆含蓄的运动,而且很少成为任何一种确定的动作。希腊雕塑的姿态是如此众多,希腊人沿循这一方向的发明是如此精妙,它所允许的动作或情境却又是如此简单和稀少。希腊没有圣母,女神永远没有子女。被选定的动作只有出现在一个有神性的人——被置于檀木之上或正准备洗礼的人身上时才有意义。当一种更复杂也更有意义的动作被允许出现时,它通常被表现为一种刚完成的动作,以便减轻期望的热切程度,比如,阿波罗像表现的是刚刚杀死皮同的情境,维纳斯像中表现的是帕里斯的苹果已被她拿在手中的"隋境。《拉奥孔》以一种冷静的科学性控制了一个几乎是难以处理的主题,标志着雕塑开始关注动作的合理结果的时期的开始,这是因为令人快乐的场景只出现在绘画之中。头发是绘画题材的丰富之源,但由于相对于眼睛和口唇来说,它只是一种装饰,因而在雕塑中它是一种游离于注意力之外的东西;头友的质地与颜色均不见了,只有其发式被轻轻地,或者说严格地暗示出来,根本没有零乱和纠结在一起的光泽。眼睛大而无神,既不注视任何东西,也不将所思所想表现为任何外在的表情,眉部也没有毛发。另一方面,希腊雕塑几乎只表现年轻人,身体的器官的形状仿佛处在令人迟疑的成长与长成之间,对此,希腊雕塑只有暗示而没有特别强调;线条与线条之间的过渡是如此精妙,以至于温克尔曼会以平静的大海与之相比:尽管我们知道它是波涛涌动的,看到的却是一个平静的形象;因此,在这儿,我们难以精确把握其运动程度。如果大灾来临,我们只能保存一尊希腊雕塑的话,人们可能会选择泛雅典娜节柱中楣的"优美群像",那一排马背上的年轻人目光平视,嘴唇高傲、坚韧,紧拉着缰绳,整个身躯都显示出一种优美的虔诚。在这单调、普通的纯洁的生命中,混合并贯穿着理智、精神和肉体诸要素,这些要素静静地结合在一起,孕育着蕴蓄其中的世界的可能性,这种生命是中立性的最好表达形式,它已超越了所有相对性或不公正性。到处漫溢的是孩子被从睡眠中唤醒后的样态,这些样态在一个例证——柏林博物馆的《胜利者》中集中体现出来:一个年轻人刚刚获得摔跤奖赏,他双手张开,欢庆胜利。这个形象清新、单纯,这是一个人从自自然然的沉睡中首次醒来时的激情勃发,其纯洁的目光丝毫没有降低其经历的单纯色彩。他是无个性的,因为"个性"中包括对生命的偶然性影响的屈从。

"在希腊,"黑格尔说,"这种完美地塑造了神性和人性的感觉是十分内在和卓越的。从其诗人和演说家,从其历史和哲学家身上,是无法从一个中心点上来构想希腊的;将目光投向雕塑的完美形式,将其作为理解希腊的关键之点,以一种艺术的观点,对政治家和哲学家表达与史诗和戏剧中的荚雄们一样的敬意,只有这样,才能构想希腊。这是因为,在希腊的那些美好的时光中,他们扮演且创造、思考着这一可塑性的角色。他们伟大且自由,从自己个性的土壤中生长起来。他们自我塑造着,且能随心所欲地塑造自己。帕里克里斯时代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帕里克里斯自己、菲狄亚斯、柏拉图,尤其是索福克勒斯,另外还有修昔底德、色诺芬和苏格拉底,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存在方式,都是些完全没被别人混同的人物。他们是自己的艺术家,每个人都被置于一个没有裂隙的模子中,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神祗一样不朽的艺术品。那些表现奥林匹克运动的胜利者的身体的艺术品,也是这样塑造的。是的,甚至是在希腊人的聚会中裸体从水中出现的最美的妇女也是这样!"温克尔曼自身的天性中就有着理解希腊精神的钥匙,它自身有点像古代的遗迹,很偶然地出现在了我们这种完全不同的、现代的气氛之中。他不仅将自己的修养,而且将自己的气质,带进了对完美的希腊造型艺术的研究之中。

我们已经看到了那种修养的目的是多么明确,这种目的作为一种根基,在经历了千百次的涣散之后,依然保持着非常圆满的统一。谋利不是他的事,也不是他要做的事。在德行上和在艺术批评中一样,他遵循的是一条直觉,准确的直觉所提供的线索。激情与气质驱使他进入了古代世界,他没有宣布什么正式的准则,这些准则总是苛刻且失之偏颇。

由于他的修养是如此多向且充满渴望,因而他绝没有陷入失之偏颇的自我分解状态。总是在忙着自己的事,忙于使自身完满且发展自己的才能,他从不满足,就像在有着同样天性的人身上发生的那样,在他与其他人的心灵之间,充塞着沉重郁闷的气氛;他总是非常热切地不断将自己的想法推敲成确切、清晰、客观的样式。友谊滋养、鼓舞着这种气质,这样的友谊使他与年轻人酌精神保持着直接的联系。希腊雕像的美是一种没有性别的美,众神的雕像几乎都没有性别的痕迹。这儿所有的是一种道德上的无性别,一种天性上的没什么实际作用的完整性,但它自身却有着实实在在的美和内涵。

这种气质的一个结果就是宁静(Heiterkeit),这构成了温克尔曼对待希腊艺术中美感因素的特有方式。这种宁静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消极的品质:它是所有缺乏感、罪恶感和羞耻感的缺失。他以异教的方式来处理希腊艺术中的美感因素,这种艺术里隐含的是什么呢?有时它被表述为:艺术是从"感觉的暴政"里逃离出来的工具。

到此为止,对于旁观者来说,他所发现的可能是:最优秀的艺术的景观来自对生活中的某些混乱的狂热的感觉。但是,或许只有对旁观者来说才是这样,因为艺术家们在创作之时,已逐渐将其理智和思想观念融人到感觉形式中去了。他可能过着济慈一样的单纯生活,而其心灵却如同柏拉图所说的不智的天文学家一样,越来越沉浸于感官,最后发展到所有缺乏感性感染力的事物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的地步。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容忍理想或精神世界的暗淡呢?当这位唯灵论者观察到美感因素已从观念世界中逃脱之后,他得到了满足;在着色的衣衫在更浓重的氛围里脱却色彩的时候,他的兴趣滋生出来。

然而,艺术家总是反反复复地在燃烧的色彩中浸润自己的思想。希腊人对美感因素的专注非常虔诚,至少可以说它是一种不带偏见的专注。因此,希腊人的美感因素没有激发出良心,它孩童般地毫无羞耻心。从另一方面看,基督教禁欲主义对哪怕是最小的感性触动都要表示怀疑,它每时每刻都在着重强调其自身与有着明显的感性因素的艺术生活的对立或矛盾之处。"瞧啊,我所做的只是品味一点在我手中的枝梢的甜蜜!我必须死了!"有时,没有被精神世界所拒绝的一些东西,就很难去追逐那种生活,这些东西为真正的艺术趣味输送了一种陶醉感。温克尔曼没有受这种陶醉感的影响,他用手无言地触摸着那些异教的大理石像,毫无羞耻感和失落感,这样做是为了以异教的方式把握艺术的美感因素。

我们越是长久地思索那种希腊理想——这是一种人们在其中完成了与自身、与自然的天性、与外在世界的统一的理想——越是遗憾于他没有超越于此,.越是倾向于认为应该为一种能够使热血沸腾,使肉体受损,使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世界不再可信的完美典型的出现而奋斗。但是,厌倦总是与完满结合在一起,甚至是与生活的完满结合在一起,如果他想要将自己从厌倦中挣脱出来,冲突是必然的,必然会出现一些更尖锐的语气来为现存的和谐而悲伤,精神被锤炼,最终也必然只能由更宏大、更深奥的音乐来表现。在希腊悲剧中,冲突已经出现:人们发现他正面对着竞争的要求。

希腊悲剧展示出这样的冲突能以怎样的方式平静地解决,冲突的发展以怎样的方式铸造了人类精神的神圣性而非其软弱性。然而,希腊精神能够在其充满沮丧之气的状态中生发出快乐来,这一点不仅表现在悲剧中,狄奥克利塔①也能使用一种悲伤的浪漫语调。但是,在这种沮丧之上,充盈于晴朗、阳光明媚的大气之中的是怎样一种愉快、祥和的静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