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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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知音何在(8)

温克尔曼没有进入到希腊文化所达到的这个层次。最重要的是,他的真正兴趣,他对于成就最大的雕塑的典型的统一性和宁静性的洞察,似乎都局限在另一个方向上。他的艺术观念排斥了那种以自信、镇定的方式处理生活中的冲突和邪恶的较粗粝的艺术品。生活于一种精细却抽象、单调的世界之中,他几乎无法构想现代世界的微妙、具有穿透性却有些怪诞的艺术。他将怎祥看待维克多·雨果《海上劳工》的吉里雅和《悲惨世界》第一部分中芳汀的血盆大口呢?这些书因为有着一种对美的感觉而具有穿透性,它们像希腊艺术一样生机勃勃且文风明朗。不,甚至在希腊理想自身之内,已经有了一种值得注意的为浪漫主义做的准备,只是温克尔曼由于自身的原因而没有发现罢了。希腊宗教中不仅有阿多尼斯、许阿铿托斯、德美特①伤感的宗教仪式,而且也意识到了早期神性王朝的崩溃。许珀里翁让位给了阿波罗,俄刻阿诺斯让位给了波塞冬②。在平静的奥林匹亚大家族的脚下,依然萦绕着更早时代、更加无形的神的世界的令人厌倦的阴影。甚至奥林匹亚众神的平静的心头也为生命所能持续的时间限度、不可避免的衰败与放逐等念头所困扰。另一方面那些神的至高无上且色彩单调的抽象性是形成他们的安静性的关键之所在,这种抽象性也是与肉体疏离的、带着肺结核病人式的雅致的中世纪艺术家出现的预兆。在对外在世界的那种极度冷漠中,在那种漠不关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僵尸味:我们已经看到了在后世出现的安吉利科和《激情之主》的影子。美感因素受到压抑,世界之门向它关闭了,此时,甚至禁欲主义的趣味也已经出现了。那些抽象化了的众神,"准备着将自己的本质完全融化在风里",他们像脱去长袍一样脱去了肉体,却仍然能够保持住自身的存在;他们看上去已经感觉到那种苍凉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们就像特洛伊的海伦一样,作为中世纪的幽灵游荡着。

渐渐地,世界走进了教堂,一种人类心灵中天生就有的艺术趣味重新滋长起来。然而,基督教艺术依然依赖于异教,教堂里竖着异教庙宇的柱子,古罗马长方形大会堂的祥式得以永生,在接下来的时代里,圆形剧场成了采石场。这种对理性世界持完全怀疑态度的观念的感性方式的表达,正是基督教艺术所面对的棘手问题。如果我们思考一下中世纪绘画——从早期的还带着某种太平间味道的德国画派,到培鲁基诺的明朗可爱的作品,我们将看到这一问题是怎样解决的。正是在"感伤崇拜"中,艺术固有的欢乐因素坚持了自己的权利。宗教精神就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是"含泪的微笑"。年轻的拉斐尔如此完美地将那种快乐、那种异教的欢乐注入了宗教作品之中,以至于他在布鲁查所画的圣阿加图成了歌德写作《伊芙琴尼亚》的基石。但是,按照微笑出现的程度,人们会再次发现,在基督教艺术中,有一种对失落的古代艺术的向往,古代艺术的遗迹被基督教艺术埋葬进了自己的躯体,准备在时机到来时创造奇迹。

艺术史同任何历史一样,被严格、绝对地划分着。异教的和基督教的艺术有时被严格地对立起来,文艺复兴被表述为一个发生于特定时期的思潮。然而这只是表面的情形,居于深层的却是欧洲文化的连贯性。事实上,中世纪与文艺复兴这两个时代相继发生,有一种观点认为,文艺复兴是中世纪的不断努力的结果,它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当实实在在的古代艺术遗迹被带人世界之时,在基督教禁欲主义的观点看来,它就像一个敞开着的陷阱。整个世界为自然和感性的生活所感染。现在,人们看到,中世纪精神也同样为古代艺术的新机遇做了一些事。中世纪精神通过将艺术逐向衰落的境地,通过将趣味从艺术中剥离,通过对艺术传统发晨线索的保留,使得人类心灵遁人休眠,一旦时机来临,人们的眼睛将重新睁大,那些古代的完美艺术形式会重现活力。

恰当的批评目的是将温克尔曼置于以歌德为其前景的理性的批评视角之内,这首先是由于他的确有许多不及歌德之处,更主要的是,在批评对他抱有敬意的方面,他与歌德有关。他与现代文化的联系是一种特殊的联系,他不是现代世界中的人,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18世纪的人,尽管他的外在生活是典型的现代生活。然而,我们在歌德身上发现的对18世纪的反抗,在温克尔曼那儿已经开始了。浪漫主义精神富有冒险性、纷繁复杂性和深重的主观性,希腊人文主义则表现出透明、理性和对美的渴求,歌德表现了二者的结合。这是浮士德与海伦的结合,19世纪的艺术便是这二者结合后的新生儿欧福良,正像歌德所设想的那样,他站在岩石之上,"如此神采奕奕,争取胜利来到",他的眉毛在阳光下跳动着。歌德也表明,在这场婚姻中,希腊因素占着上风,这些因素的真正本质特性是温克尔曼教给他的。带有快乐与宁静的广泛性和向心性,是希腊文化的特点。这种文化是一种失落的文化吗?那种属于他自身时代的地域性、偶然性色彩已离它而去,而且那些已经死去的伟大的事物,一旦将其与纤弱、粗陋的所有联系切断,它看上去就更加伟大了。我们只能在深厚的教育所提供给我们的反思、优美之光中,才能看到这种伟大。我们怎能使这种完美屈尊于现代生活的华而不实、纠缠不清的光辉呢?

当然,现代的世界有着由无数的伤悲所引发的相互冲突的主张和纠缠不清的趣味,许多先人之见困扰着人的经验,对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以一种快乐与平静的方式完成与自身的统一问题,比过着简单生活的古代希腊人在这万面的问题难解决得多。尽管如此,现代的有才之士对于完整性、向心性的需求却并不比从前少。这就是温克尔曼在歌德的丰富想像中留下的印迹,它以一种原始且简单的形式发生在生活的开端处——这表现在希腊艺术自身的残片中——又一直走到了荒草丛生、混乱的18世纪的德国海岸。在温克尔曼身上,这种类型的生活不是出现在他的书上或理论中,而是更加直接一些,出现在激情与个性中。歌德有着所有的现代趣味,并且易于沉浸于复杂的现代思潮中,他给予文化的永恒性问题确立了一种最为明晰的轮廓:平衡的、人与其自身同一的完美无缺的希腊型文化。

芙莱妮①赤裸着从水中升起,她有着完美的体形,或者说与外在世界快乐地结合在一起。问题不会再像这样得到解决了,阴影已升腾得太久,光线也太一本正经了。

这一问题也很难像在帕里克里斯和菲狄亚斯那儿一样直接通过个别的天才的力量将其解决:面对现代理性生活的多样性的要求,它最后只能获得微弱且不完满的生长。歌德的希腊人文主义是另外一种样子,宁静性与广泛性处在一种惊觉的、要求极高的唯智论状态。完整、美好、真实、果敢地生活,这是歌德对他自己的高层次生活的描述,那么,什么是完整的生活呢?它意味着反复出现的这样的情况:那些对一个人来说曾经十分珍贵的东西变得无足轻重。每一个以精神生活为目标的人会碰到以各种形式出现这一情况,它是从某些特别的才能的强烈、有力、片面的发展中滋生出来的。它们是这个世界不得不展示的最高的激情,衡量加诸它们身上的这种或那种不同形式的才能的好坏并不是其分内的事。但是,它们自我修炼的本能使其并不太在意于从各种天才形式中得到什么,其更加关心的是发现自身的力量所在。

才智需要感触到自身的存在,它必须了解每一种独立文化形式的法则、作用及其智慧硕果,煞而它在意的可能只是其自身与这些文化之间的联系。它与这些文化形式争斗,直到将它们的神秘之处破解,然后再让这些文化回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即完美的生活的艺术领域。这样的天性中有着充满激情的冷静,它们很高兴从先前的自我中脱身而出,并超越先前。最重要的是,这些天性小心翼翼地阻挡着那种真正限制其才能的特殊天赋的放任自流。对有着审美天才的歌德来说,这一激情太容易在他身上生长了。或许它会很容易且自然而然地变成出现在《美好的心灵》中的某种来世的天性,那种出现于《威廉·迈斯特》中的温和的虔敬主义理想,但是,在歌德的丰富想像中,这似乎是生活的一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中,一个人可能完全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并且会将其甩在身后。另一方面看,沉浸于凡庸、形而上学的直觉中是容易的,但如果我们意欲以一种艺术的完美性来熔铸我们的生活的话,对形而上学的喜爱可能是一种我们应该放弃的东西。哲学不是通过绝对或超越性的知识的神奇馈赠,而是通过帮助人们去发现激情、陌生世界及生活中的戏剧性来为文化服务的。

然而,歌德的教养"没有藏匿于面纱之后",它总是存在于艺术的实践功能及实际存在的艺术品之中。对他来说,问题在于古代理想中的快乐与普遍性,能否传递到所包含的完全是对现代世界的体验的现代艺术品中。我们已经看到,各种艺术形式的发展,与人有关人性的思想的发展及心灵与自身的同一程度的增长相一致。雕塑与希腊人文主义的简洁、有力的轮廓相一致,绘画与中世纪的玄奥、复杂相一致,音乐和诗歌则有幸与现代世界相一致。

让我们摈除内容,通过诗歌来了觯所有那些以形式产生愉悦力量的文学作品吧。只有在各种各样的文学形式中,艺术才能处理好材料的宽泛性、多样性和微妙性,这也使得文学形式能够处理现代生活的各种样态。现代艺术能够为文化做出的贡献,就在于重新整合现代生活的素材以表现生活,以此来满足精神的需求。在现代生活中,精神的需求又是什么呢?是自由感。这种假定人的愿望将受限制的朴素、粗糙的自由感,如果根本只是由一个比他自己的意愿更强大的愿望促生出来的,那么人类根本不可能拥有它,那种要用艺术来表现它的企图也将很难逼真地表现它,以至于它将变得平板无趣。现代精神在思考自身时,首先要面对的是自然法则的复杂性和普遍性这样一个现实,即使在道德领域里也是如此。

对我们来说,必然性不再像对古人那样是一种外在于我们的神话里的东西,我们可以与之做斗争。它更像一张将我们层层缠绕的网,现代科学建立起来的神奇的体系,以一种网络贯穿我们的内在生活,它比我们最复杂的神经还要复杂,尽管如此,这个网络里仍然包含着这个世界的中坚力量。艺术能够通过表现这些处在令人困惑的网络里的男男女女,至少为这种自由感找到一种精神等价物吗?当然,在歌德的浪漫主义文学,甚至在维克多·雨果的浪漫主义文学中,我们有了现代艺术如何处理现代生活的极好范例,它们以现代精神必然采取的方式看待现代生活,以愉快、安详的方式进行着反思。尽管自然法则可能会使我们困窘,我们却永远无法改变它们;然而,在我们用一种更高贵或更不高贵的姿态观察这些法则的命定的结合时,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一些东西的。在歌德和维克多·雨果的那些浪漫主义作品中,在一些创作于他们"之后"的优秀作品中,这种牵牵连连的法则的网络,变成了一种悲剧的情境.在这种情境中,某些高贵的男人和女人的群体为他们自己设计出了一种完美的结局。如果一个人能够看穿一切,谁还会为那最终会给予一个人有益经验的一连串事件而烦忧呢?

(186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