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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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情殇一曲恨断肠(1)

贫贱夫妻百事哀

李煜成为违命侯没过多久,平静的生活再度生起波澜。先是老臣徐铉、张洎被赵匡胤委以重任,他们原本是无惧赵匡胤帝王威严,敢于在他的面前仗义执言的,这份勇气反而令对方龙颜大悦,对他们赏识有加。再是未久,那年的十一月,赵匡胤竟然驾崩于深宫之中,此前并无预兆。

赵匡胤死后,继承皇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跟随他多年戎马的胞弟赵匡义。在赵匡胤灵前,赵匡胤手持其兄遗诏,才得以继承大宝。遗诏的真假,已无从判别。然而,李煜的命运,却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年十一月,赵匡义下令,废去李煜"违命侯"的封号,改封"陇西郡公",公侯爵子男,按照爵位等级来看,改侯为公,李煜的地位似乎有所提升。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李煜的处境更加困窘,陷入某种诡异而无法伸张的境地。

赵匡义素来爱好读书,后人说他嗜书成痴。他自己本人也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及自己的爱好。在即位之后,他以为原来宫中的三个书院过于狭窄,特意下令修建了崇文院,将原先三个书院的收藏尽数搬入之后,还增添了许多珍本。其实,赵匡义并不是一个毫无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懂得收买人心,礼贤下士,一改往日北宋重武轻文的风气,下令优待大江南北的士子文人。只是,这些都不意味着他能够善待李煜,或许,这其中也有着文人相轻的缘故。

即位之后的赵匡义,曾多次召见李煜入宫,与他一同前往崇文院观书,然后故意笑问:据云卿在江南亦喜读书,更喜收藏。此中孤本、善本多是卿的爱物。不知卿归顺本朝后是否常来书院披览?每每面对这种情况,李煜总是无可奈何,总是满怀悲愤,却只是不敢有所反抗。赵匡义此举,只不过是为了侮辱伤害他,只是他如今寄人篱下,连性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只能忍气吞声。

崇文院中的书籍字画,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南唐,来自李煜的精心收藏。南唐亡国之后,这些珍贵文物被运往汴梁,成为了崇文院的一部分。试想,沦为阶下之囚的李煜,面对这些熟悉的事物,如何能够不回忆起往昔?想当年,轻衣挑灯的君王,深夜不眠,描摹着珍贵的书画,于一旁细密地落下自己的感言看法和鉴赏。而如今,物是人非,字画上面还有自己的一字一句,它们的主人,却已经不再是自己。

更令李煜痛苦的还是赵匡义对妻子的伤害。南唐降宋之后,小周后循例被封为郑国夫人。名号虽然华贵,但却毫无意义,赵匡义又哪里会真正地将她当做郑国夫人。他时常将小周后召入宫中,肆意调笑,百般凌辱。从前堂堂的一国之后,竟然被当做可以肆意玩弄的宫娥艺伎,深爱着李煜的小周后不堪凌辱,每次从宫中回来之后,都对着丈夫失声痛哭,以泪洗面。后来,元人张宗在其画《太宗逼幸小周后图》中说:一自宫门随例入,为渠宛转避房栊。太宗,就是宋太宗赵匡胤,显然,此事并非是子虚乌有的野史传闻。沦为囚徒的李煜夫妇,确实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受到了十分深刻的伤害。

面对此情此景,李煜感到十分痛苦。身为君王,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的他,已经日夜都生活在痛苦和自责当中。如今为人夫君的他,又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尽欺辱,心中的悲愤,几可喷薄而出。看到李煜的无能为力,赵匡义更加乐此不疲。小周后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对于赵匡义的所作所为,她心中恨不得能讲他食肉寝皮,可转念一想,自己和丈夫的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他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够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为了丈夫,她只好咬牙强忍。

李煜也并不比她好过,每当小周后被强行带入宫中时,他都会忍不住陷入痛苦之中。虽然小周后并不是他的发妻,可他对她的感情,却并不比对娥皇的少。她小小年纪,就愿意放弃一切跟随着一个如此失败的自己,不要名利,不要荣华,只要跟着他,哪怕走到如今如此惨然的境地中来,她都不曾后悔。而如今,窗下落花,凄冷山水,偌大的繁华里,自己是备受监禁的笼中鸟,她也因此受到牵连。如若她当初没有选择自己,纵使下嫁一个默默无闻的寒士,今日又何至于会受到这样的伤害和侮辱。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莺啼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李煜?《喜迁莺》

望着空荡荡的厅堂,冰冷得寒气陡生的墙壁,自己被烛光划出的长长影子,长长的,只有一个自己。李煜不禁泪落长衫,他想起当年初遇时,她粲然的笑靥,明艳,放纵,如同秋水的双眸盈盈澹澹,就这样抓住了自己的心。他们有过甜蜜的往昔,也有情浓得化不开的誓言。往事中的一切美好,都历历在目,只是骗不过自己如今的孑然一身。他孤身坐在窗前,月落西沉,云边微瑕,天边都隐隐传来鸟鸣,划过的流莺和花影,转瞬即逝,映衬此处的清冷花厅,一如雪上加霜。他抬眸,脖颈已僵硬,晨色已近,夜色已去,可是他等了一宿的人,却依旧不见踪影。他不知道自己将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出了等待,也只能等待。

降宋之后的李煜,不再是年少时那个凡事都有父亲单带着的少年,可以纵情山水,无忧无虑;亦不是初为人父的君王,身侧美眷如花,谁都赞叹他的文采与情思;也不是南唐的末代后主,纵使家国残破,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依旧有人为自己出谋划策,遮风挡雨。过往里的人们,都已成为了故事,那些追随自己保护自己的老臣们,也不知前往何处,有些,在黄泉,也有的,另投了明君。他们是对的,他不是合格的君王,亦不是合格的丈夫,不论是对家或是对国,他都是无颜以对。

朦胧天光里,寂寞悲伤的昔日君王扬起脸,明烈的日光映照在他的脸庞上,照出了他两鬓斑驳的青霜。时光似水流年,原来不经意里,他也已老去,不复过往青春年华。

胭脂泪去诗词挽

清明,谷雨。大暑,小暑。霜降,冬至。二十四节气,亦是二十四种人生。降宋后,这一时期的李煜,私以为是霜降时分。大寒降至,即将走向生命的尾声,却依旧有着夺目的光彩。寒霜熠熠,绽放着最后的流光溢彩。他的诗词人生,亦是如此。走进这段人生的李煜,经历了此前难以想象的痛苦,他的心境,亦是有了极大的改变。苦难磨砺人生,苦难里的李煜,他的文学才华,被这种残酷的命运激励出来,越发地光彩耀眼。

是的,赵匡义可以侮辱他,伤害他,用各种残忍的方式打压他,却无法掠夺他在文学上的成就。相反地,在某种程度上,他对李煜的伤害,成为了一个契机。尽管李煜无法从政治上反抗他,如我们所愿地推翻赵氏王朝,重新建立南唐,尔后一统天下,名列三皇五帝。他没有那样的才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然而,他可以在另一个领域,功垂千秋,昭彰青史。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乌夜啼》

初春时节,当深山中绽开了第一抹水红。被幽禁在重重楼阁中的李煜推开小窗,眺望一城山水。他想起了烟雾缭绕的昔日,岁月是这样匆匆,过往的亭台楼阁,三千宫娥,都化作灰烬青烟,无声散去。他回忆起他的人生,只觉得如同黄粱一梦,笑话一场。浮生袅袅,谁的人生能够如他一般,跌宕回环,兜兜转转,起落成阶下之囚。他怅然无语,心中的愤懑,惆怅,哀伤,痛苦,交织成无法抑制的情愫,从笔端倾泻而出。

如今粲然盛开的花,终有一日会随风飘散,盛开得璀璨,凋谢得也疾速,人们甚至都无法捕捉一缕花影,它就已飘然而去。时光太匆匆,命运太弄人,他多想回到当初,只要命运给他一个同所有好好告别的机会,而不是记忆中的匆匆错过,留下如今无限惦记感怀。

李煜是一个多情的人,正是因为他的多情,专注一切温柔的,含情脉脉的事物,不论是文字还是人,才断送了他的南唐江山。但也正是他的多情,令他纵使被幽禁高楼,依旧能够温柔地感受身侧的一草一木,作出无数华彩的词作。他怀念昔日落花满地香满衣的生活,因此能够写出"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的词句;他细腻地感知着自己内心的细微活动,因此能够描摹出"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伤感。

纵使只是听到遥远的楼外,农妇洗衣的声音,他也能留下精彩的作品: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李煜?《捣练子令》

夜深人静之时,独守空楼的李煜难以入眠,思绪是不任人管束的飞鸟,即使李煜想要安静地享受月色,亦是难以成行。他只能听着楼外远处隐隐约约的捣衣声,伴着寂寥的风声,任由思绪如泉涌。如此静夜,如此怅然时分,听到这声音,难免想起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就算只是一介寒妇,亦是自由的,她有着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人生,她可以自由地行走在天地之间,不会像自己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受到严密的监视,处处都不能顺心如意。

只能像在南唐时一样,借酒消愁。赵匡胤在位时,李煜的供奉之中包括每日三石酒的供奉。赵匡胤驾崩,赵匡义即位后,这项供应就悄然终止了。身在汴梁的李煜,无法同在南唐时相比,有求必应,人人都在奉承讨好。他也没有丰厚的财富,供他挥霍,继续以往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他只好上书给赵匡义,希望他能够看在自己亡国的份上,宽厚地对待自己。赵匡义见到之后,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厚大度,便给李煜添了三百万钱的酒钱。这个酒的问题,总算是得以解决。

酒喝多了,自然会醉。人醉多了,往往就会做梦。那一晚,他梦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国。亦或者,只是故乡。他梦到自己行走在江南的春花绿树里,林间有隐约有莺啼,婉转娇憨的,伴着淡淡的琵琶声,宛如天籁。身侧萦绕着幽幽的芬芳,那是久违的花香,北国虽然也有花,可总比不上江南的温柔,连香气里都有淡淡的甜。他走出美好的春光,走进一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城市,城市里的人们,都在安居乐业地活着,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灯花如繁星,明艳了一座城,亦明亮了他的双眸--那是他的金陵城,他生活了数十年的金陵城。

欢喜里,他随着人流走到秦淮河畔,一切如旧,流水浮浮,歌声婉婉,画舫小舟穿梭在人们的目光和叫喊里。他抬眸,将所有都牢记在心底。总是要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这座城市还属于他的时候,他不曾将她放在心上,直至今日,这里终于成了他人的国土,他在知道,他是那样爱着这里,爱着他的家国。

梦始终是要醒来的。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安谧,李煜留恋着梦境中的一切。如今的李煜,也只能在梦中寻觅他过往的荣耀和辉煌,来安慰现实里他那颗百孔千疮的心。他默然回首,仿佛要望向梦里的繁华和流彩,可是回首里看到的不过是一堵冰冷的墙,隔着墙,他知道,墙外又是一座墙。他的生死,就被困在这些重重的深墙里了,一生一世,无望的,亦是无尽的。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煞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李煜?《望江梅》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