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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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君王命,莫问福祸悲喜(1)

半梦半醒半沉酣

有一句话,叫做暴风雨前的平静。诚然,海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又有谁知道,海底下的波涛汹涌。来势汹汹的暗流,潜藏在最幽深的海底,望而不见,如同那些无声而来的危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少年,将目光投射进深海,他看到的是梦想,是人生,是未来,泛着悠然荧光的大海,是那样神奇壮丽,可是少年并未沉浸在美丽中无法自拔,他总是记得,身后有一只叫做理查德?帕克的印度虎,眈眈地注视着他。危机如影随形,有时也未必是坏事,然而明知枕畔顷刻会风雨交加,却宁愿一味地在柔暖繁华里耽搁下去,那就可以说是自取灭亡了,可笑,而且无知。

南唐大保十三年,亦是后周显德二年,周世宗柴荣下了一份诏书,实际上,这是一份宣战书。在其中,柴荣详细列举了攻打南唐的理由。攻打闽楚,致使生灵涂炭,勾结契丹,甚至接收叛国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不过是柴荣,想给自己的出战,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南唐,不幸成为了柴荣实现野心的第一步。

柴荣以宰相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以忠武节度使王彦为行营副都部署,亲自御驾出征,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直抵南唐在北疆的门户城市寿州。南唐猝不及防,匆忙备战,封远翰林承旨殷崇义为吏部尚书,以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领兵前往寿州迎战。这场战役,可想而知,一方是有备而来积蓄多时的锐部,一方则是匆匆组织起来的军队,领兵的殷崇义之前就任的还是文职,何况,另一员大将刘彦贞,为人好大喜功,又自视甚高。

虽然李璟在殷崇义出发之后,出于战略的考虑,迅速派人向辽朝皇帝耶律璟求救。他在信中建议辽国出兵南下,与南唐一起前后夹击,对付柴荣。然而从南唐出发的使者上路不久后,就被后周派出的人马截获。这条路,显然已经被斩断。李璟只好寄希望于契丹,未料,后周重金收买刺客,行刺正出使南唐的契丹贵族,契丹国主得知消息之后,震怒之下,同南唐断了往来。

后周挑拨离间之策,大获成功,一时间,曾经风光无两的南唐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很快,后周大军兵临城下。

原先驻守寿州的将领刘仁瞻是一位智勇双全的老将,形式本来是有利于南唐的。然而,刘彦贞贪功轻敌,不顾刘仁瞻的劝阻,犹自出城迎战,结果战死城下,尸骨无还,唐军大败。刘仁瞻当机立断,严守城门,拒敌之外。柴荣唯恐久克不下,很快根据形势改变战略,决定暂且绕过寿州,改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的滁州。

滁州地势险要,临近淮水,四周环山,易守难攻,只有一条小径可通内外。对于南唐而言,这是一道天然屏障。这道屏障如果被攻破,那么京城金陵就岌岌可危了。柴荣命禁军统帅殿前都虞侯赵匡胤带兵攻城,而迎战的,则是南唐名将皇甫晖。双方交战于滁州城外,自然又是一番血战。因为后周兵马不熟悉地形,第一次交战以后周以失利告终。赵匡胤和皇甫晖两位名将,初次交手之后,赵匡胤深知不是皇甫晖的对手,于是夜半亲自去拜访滁州城外,足智多谋的先生赵普。

赵普此人,学富五车,详熟兵法。赵匡胤礼贤下士谦逊谨慎的作风令他十分感动,于是他给赵匡胤想了一个好办法。后来,赵普成为了北宋名相,被太祖赵匡胤赞为"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位滁州城外的学士,正是从这次战役开始,追随赵匡胤,同时,也造就了自己一生的辉煌。赵匡胤听完赵普的良策之后,茅塞顿开,当即返回军营,命令全军轻装简行,熄火行进,违令者斩。后周大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滁州城外的小路进入了清流关口。行军者,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后周军队犹如神降,唐军在瞠目结舌之间,轰然大败。

初战告捷,后周大获全胜,甚至俘获了南唐名将皇甫晖,打得扬眉吐气,激昂之下,赵匡胤决定趁胜追击,率兵东进,先后攻下了南唐的东都扬州,还有扬州附近的泰州。一时间,南唐连连失守,几乎是全线退败。沉浸在歌舞升平中的南唐国主李璟,终于发现了事态的严峻性,然而,已经为时晚矣。

大势已去,南唐的江山已经风雨飘摇,再也不复当年的辉煌。而中主李璟,也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立誓要一统天下的君王,已经模糊在江南的暖风和满目的金碧辉煌之间。他颓然倒在金色的龙椅上,提笔,写下了屈辱的求和书:唐皇帝奉书大周皇帝,请息兵修好,愿以兄事帝,岁输货财以助军费。

作为一方之主,写下这样的文字,无异于是求饶讨好。李璟深知,自己的国家再也无力同兵强马壮的后周抗衡,在连连战败的情况下,为了保住最后的荣华富贵和父亲用血汗打下的江山,为了守护住最后渺小的太平,他放下了帝王的尊严,抛弃前尘往事里形象光辉的自己,卑微地请求对方的高抬贵手。

李璟的卑微,并未换来柴荣的丝毫同情。一心想要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的柴荣,以为一将功成必然是万骨枯朽,他的野心里盛放不下任何怜悯,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行进的脚步。当李璟以户部侍郎钟谟和工部侍郎李德明为使,带着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更兼无数绫罗绸缎前来求和时,柴荣不屑一顾,断然拒绝,他想要的,何止是对方割地求和或是俯首称臣,他的野心,远远超乎李璟的想象。

后周步步紧逼,南唐束手无策,苦于无奈之下,李璟只好再一次派出使臣向后周乞和。这一次,李璟提升了使节的档次,改派右仆射孙晟和礼部尚书王崇质前往徐州,并携带上南唐愿意俯首称臣的国书。虽然柴荣依旧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是李璟的国书却令他微微震撼。李璟在国书中,表示自己愿意取消帝号,并且将寿州,濠州,四洲,楚州等六个州郡割让给后周,并且他还愿意每年供奉金银百万两,来请求柴荣的些微怜悯,给南唐留有一息生存之地。这样近乎于屈辱的条件,可以说,已经是李璟的极限了。

然而,此时的李璟,到底已经无路可退。他像是被逼到了悬崖之上,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愿意放弃一切去尝试。李璟的一生,实在太多顺遂,父亲戎马而来的天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继承了南唐大好江山。而即位之后,几乎又不曾遭遇过惊涛骇浪,除了在闽楚两地遭遇到的失败之外,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备受尊荣的南唐君王。而在柴荣眼中,这只不过是失败者无力的挣扎,这一战势如破竹,富饶的江南指日可待,他的梦想,几乎已经向他展开了洁白的羽翼。

这次的失败,太惨烈,太决绝,实力雄厚的后周,直接将当年傲视群雄的南唐,溃败成落荒而逃,只求一息苟延残喘的弱者。中主李璟,已经来不及后悔,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再次的谈判上。昔日荣华终成空,任何一个百年大族,都会遭受风雨的侵袭。而来自后周的这场暴风雨,让南唐往日的光辉一去不返,使李璟尝尽了屈辱和卑微的滋味,也让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李煜,明白了人生浮沉的痛。

金缕衣,玉雕栏。酒入愁肠,风雨残秋。原本就潜伏着众多危机的南唐,在柴荣的千军万马下岌岌可危。锦衣的少年,慢慢地露出浅淡笑意,一如迎接着自己必然的宿命。

走投无路现生机

三年耀武群雄伏,一日回銮万国春。

南北通欢永无事,谢恩归去老陪臣。

--钟谟?《献周世宗》

钟谟,南唐名臣,曾为周世宗柴荣所软禁。而这首诗,则是写于柴荣放他归南唐之时。这位南唐的老臣,纵使是在这个时刻,也依旧惦记着"南北通欢永无事"。和平,永远是百姓最平凡的祈愿,然而在当时,几乎谁都知道,暂时的和平,不过是为了日后的战争。

交战双方,经过万分艰难的谈判之后,柴荣终于松口,答应放李德明和王崇质回南唐复命,要求李璟即刻写下将江北之地,尽数拱手相让的国书,至于钟谟和孙晟,则被扣押为人质。李德明等人归国不久,就为谗言陷害,被李璟下令斩首示众。好不容易达成的求和,也被付之东流。柴荣旋即下令后周兵马继续攻城,自己则返回京都主持朝政,南唐臣子钟谟和孙晟,亦被带回后周软禁起来。

而这厢,求和不成的李璟,命齐王李景达为诸道兵马元帅,以陈觉为监军使,领军增援寿州。这不啻于是一场困兽之斗,可是人被逼入绝境时,反而会产生难以想象的勇气。就是这样一支困顿之军,为了家国殊死抵抗,谁都知道,他们没有退路,在生死和亡国之间,他们选择将生命作为筹码,也不愿意成为亡国奴。在军臣一心御敌的情况下,形势终于有所好转。与此同时,被后周占领的淮南地区,也出现了一些自发组织的义军,同唐军一起抵御外敌。在接连获胜之后,后周军队开始轻狂自大,对沦陷区的百姓,也没有采取收买招抚政策,反而军纪松弛,奸淫掳掠,致使民心向背。

军民通力合作,唐军先后收复了被后周占领的失地,就在此时,陷入孤立境地的寿州却发生了一件难以逆转之事。由于久久孤立无援,寿州爆发了大面积的饥荒,而城外的敌军又坚守不去,城内士气低落,加之守将刘仁瞻病重不起,刘仁瞻幼子刘崇谏抵不过内心挣扎,趁乱想要夜逃出城,却被值夜的守军抓获,被父亲刘仁瞻大义灭亲处死。虽然寿州尚未沦陷,整座城市却已经陷入了一片低迷,仿佛大势已去。

未久,寿州监军使周延构趁着刘仁瞻病起沉疴,打开城门,向后周军队投降。那是南唐保大十五年,柴荣再度亲征淮南,显然,这次柴荣是有备而来。他带来了训练有素的水军,专门对付南唐精锐且经验丰富的水军。这次战争,由柴荣亲自上阵指挥,极大地鼓舞了后周军队的士气,双方在闽河入淮水出交战,硝烟烈烈,战士的血则鲜艳了冰冷的河水。就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却传来寿州举城投降后周的消息,唐军顿时士气衰竭,柴荣乘胜追击,仅仅在一年时间里,后周就占据了南唐江北的绝大多数土地。

后周节节胜利,而南唐节节败退。面对强大而且雄心勃勃的后周,南唐显然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不管是在军心,还是在天时地利上。江北告急的消息,被火速传回金陵,李璟颓然长叹,他已经看到,所有的去路都被凶残斩断,这片曾属于自己的国土,即将改弦易张,换上别人的旗号,而曾在属于自己的臣民,也即将对别人俯首称臣,或许,这其中,还有自己。痛楚之下,李璟当机立断,派出兵部侍郎陈觉渡江求和,愿意同后周划江而治,以淮水为分界,将江北的南唐领土,拱手相让给后周,并且南唐将会每年都向后周进贡大量财物。

柴荣接到降表之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答应了李璟的乞求。经过多年戎马生涯之后,他已经明白,战争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容易,而自己曾以为可以一鼓作气攻下的南唐,事实上却是一波三折。或许,自己还需要时间来壮大实力,而后周此时的财力物力,也并不足以支撑自己一统天下,或许,也似南唐气数未尽。他亲自致书于李璟,表示自己同意了他的恳请,愿意与南唐划江而治,同时罢兵归国。柴荣还释放了被软禁在后周的南唐重臣钟谟和孙晟,赏金赐还。钟谟在归途上感慨万千,于是便写下了前面所述那首《献周世宗》

收到了柴荣退兵的消息,李璟顿时如释重负。几许寒暑,他还未曾试过像此时一样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他原以为,这片国土必然沦陷,没想到自己还能够保住祖上的半壁江山,出于某种微妙的感激,李璟上书后周,主动承认南唐之于后周的附属地位,并且下令撤去帝号,废除一切天子才能享受的礼节,将自己改称为"唐国主"。同时,南唐大保国号也被停用,改用后周国号"显德"。

从此开始,南唐正式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地位,成为了后周的附属国。而曾经的南唐君主李璟,也因为名字中的"璟"字同柴荣高祖郭璟相同,因而改成了"景"字。这不能不说,是不可悲和屈辱的。

或许,在李璟心中,在痛苦的同时也曾经庆幸,自己终究不用在成为亡国之君,日后黄泉之下与父亲相见,纵使无言以对,也胜过以亡国之君的身份,面对老父。偏安一隅的代价是惨重的,虽然此后后周同南唐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争,但是曾经拥有大片国土的南唐,只剩下了江南二十余个州郡。作为国主的李璟,却默然接受这种耻辱,安静地走向死亡,而不是化屈辱为动力,立志东山再起。

与之相反的是,柴荣在班师回朝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他的征程。这一次,他向着北方,踏出了他的铁蹄。显德六年,三月,江南春花正好,北方却迎来了大规模的血战。柴荣领军北上,向契丹边境汹汹而行。后周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下了契丹三关,未久,又占领了莫州、瀛洲、宁州等地。在此之后,柴荣还欲挥师北上,一鼓作气同统一北方。没想到,他壮志未遂,上苍却收回了他年轻的生命。

显德六年,六月。突发重病的柴荣终于在文武大臣的苦劝之下,放弃了他的战争计划,暂且返回京师汴梁养病,来日再徐徐图之。当他离开北境之时,他未曾想过,自己竟然会永远无法回到前线,而自己光辉伟大的梦想,终将成为一个美好的剪影,随着时日被历史模糊虚化。那一切,都是当时的柴荣,无法想到的。只是一代英雄,也抵不过宿命的安排,正如乌江之畔,项羽必然要输给刘邦。六月中旬,周世宗柴荣抛下了他未竟的事业,撒手而去。他一定十分怨恨,命运的安排。

他丢下的,除了他的梦想,还有他的寡妻幼子。这场病来得沉重而去仓促,他只来得及匆匆立下遗诏,立年仅七岁的幼子柴宗训为继承人,并且嘱咐范质、王缚、赵匡胤等心腹重臣用心辅佐幼主便阖然长逝。他临终时,只以为自己的梦想虽然没有完成,可到底还有亲生骨肉在,还有一帮忠心耿耿的臣子在,他们会辅佐幼主完成他的遗愿。这位早逝的帝王,并没有怀疑心腹们的忠诚,只是他不知道,有时候忠诚,也抵不过人心的欲望。

次年,新春。新年,新气象。这句讨人欢喜的场面话,却成为了后周的末曲。后周孤儿寡妇,软弱可欺,一向雄心勃勃的赵匡胤趁机发动政变,上演了一出"黄袍加身"的好剧,史称"陈桥驿兵变"。此后,赵匡胤逼迫幼弟柴宗训禅位于他。正月,赵匡胤正式黄袍加身,即位称帝,定国号为"宋",史称"北宋"。

后周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令南唐岌岌可危的后周无声无息,兵不血刃地消失在历史之中。可是这一切,对于南唐来说都没有任何变化,唯一改变的,不过是它俯首称臣的国家,改成了大宋,曾经的君主柴氏则换成了赵匡胤。这样变本加厉的软弱,纵使是命运对南唐尚且还有一丝仁慈,也终究无法阻止它走向亡国的步伐。

何为往事何为命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每每看到这行文字,心中总是有莫名感慨,凡尘中的种种,原来不过是梦幻泡影,所有爱恨嗔痴,最后都会化为烟尘,消失于天地。

人的生命,在宇宙中,如同渺小蜉蝣,仿佛命运轻触流离,就能碾为粉末。可一个人的爱恨,情长情断,却是那样强烈,隔着遥远时空的距离,仿佛还可以震撼和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