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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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君王命,莫问福祸悲喜(2)

我想,那个被命运无端推上帝位的少年,心中除了茫然不知所措之外,是否曾有过几缕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恨意。因为,正是这样的命运,令他成为了亡国之君,令他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悲剧。他的寂寞,他的悲伤,他的怆然离合,或许,在最初时,皆是源于这样一种,啼笑皆非的命运安排。

野心勃勃的赵匡胤登上大宝之后,为了天下太平,笼络周边属国。他派去专使,释放了南唐三十余名战俘,表示友好。李璟决定投桃报李,派遣使臣携重礼恭贺,同时依旧承认了南唐之于大宋的属国地位。同年七月,原扬州城节度使李重发动叛乱,赵匡胤亲自领兵镇压,评判结束后,李璟竟然设宴为赵匡胤庆功,并进重金犒赏北宋三军。这无异于是开门揖盗,使得赵匡胤更加不将南唐放在眼中。二月,李璟决定迁都,原京师金陵,距离淮水太近,宋朝随时可以挥军南下,覆灭整个南唐,为此,他决定放弃金陵,将都城迁往洪州。在离开金陵之前,李璟将当时还是吴王的李煜立为太子,命他在金陵监国,自己则带领文武百官,走水路迁往洪州。

从金陵到洪州,一路烟水山岚,满目青翠,端的是好山好水。然而,那些美丽的山川河流,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李璟由不得颓然伤怀,他想起当初踌躇满志,一心要圆老父夙缘的自己,又想起此时孑然悲凉的清醒,只觉得惆怅不已。有时候,被逼到绝境的人,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勇气,从而反戈一击,东山再起。可这种情况,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有时候,一些人却会被绝望倾盖,直至走到终途末路。显然,李璟是属于后者的。

他很快将这种愁苦消却,以纸醉金迷的灿烂,迷离一颗伤怀的心,以莺歌夜舞的繁华,填补失去江山的痛苦。时年,皖公山有名士史虚白,冒险向李璟禁言,只道是如今的南唐,一如"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希望以此能够一语惊醒梦中人,换来李璟的奋发向上。他以为,越王勾践,有过比如今的南唐更屈辱的时刻,忍辱负重多年,最后依旧扬眉吐气,成为了一方霸主。南唐虽然伤了元气,可依旧富饶丰厚,民心安定,未尝没有翻身的一日。

可心怀家国的谋士,却不知道他说的这些事情,这些建议,这些希望,李璟他都明白。他只是选择了将心放逐在三千繁华里,选择了忽略那些殷切的希望,以及过往的梦想。那些谏言,他无一不是以一副认真的面孔聆听,听完了也不以为怒,反而赏赐众人财帛。只是他不会清醒,他决定继续沉溺,直至死亡那一刻。

这是李璟自己选择的人生,却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同样决定了众多人的人生。这其中,也包括他所宠爱的六子李煜。

到了洪州之后,李璟下令建造宫殿,工部官员开始大兴土木,在洪州选址营造殿宇。这场苍白背后的盛世,多年后依旧有人记得当时的风光。直至明朝,还有人撰诗说:长衢通辇路,宛马竞纷纭。帝子凌风去,銮声尽日闻。杂花迎队去,御柳看行分。千载宸游地,临歧惜别君。然而,这样的盛景,并没有让李璟满足,他依旧记得金陵城内,碧落深宫的穷极奢华,他开始不满洪州宫殿的"狭小"和"简陋",而洪州到底比不上金陵的繁华,日常出行,总是多有不便。思念之情,难免要漫溢出怀。

思念金陵的,并不止李璟一人,还有众多家在金陵的文武百官。他们纷纷上书,请求李璟将都城迁回金陵。当初极力建议迁都的大臣唐镐在舆论中,忧惧而死。李璟也开始考虑迁回金陵的可行性。然而,没等到他作出决定,这位懦弱优柔了一生的君王,就郁郁寡欢地病逝在了洪州城。李璟的一生,终于在距离金陵万里山水的地方,划上了句号。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他的生,是那样柔弱怯懦,他的死,亦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灵蹉思浩渺,老鹤忆空同。李璟的诗,也多是这样的萧条冷落,如同南唐的千里江山,仅剩残山旧水。然而,此时的李璟,终于得以解脱。他以他的一死,换来了永恒的安宁,这位优柔寡断的君王,终于可以不必强求自己,背负着黄金枷锁,勉力坐在王座上,处处忍辱求全。他将所有的责任和耻辱,痛苦和残酷,都留给了太子李煜。

建隆二年。李煜从他的父亲手中,接过了南唐微弱的权柄,在风雨之中,登上了那个荆棘遍布的黄金宝座。那年,他只有二十五岁。这位年轻的君王,像他的父亲一样,温柔而顺从,对于政治上弄权之事,全无概念,一心留恋琴棋书画,艺术造诣极高。后世总是对他在政治上的无能颇有微词,可是他们也浑然忘记了,这个一心只有诗词的年轻人,并不是自己主动求来的王位,相反,他是被宿命戏弄,无奈之中身不由己地坐上了这个位置。如果非要说是谁的错,李煜没有错,错的是可笑的宿命。

他也有不像父亲的地方。李璟还曾有过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只是这个梦,无声消失在种种挫折失败里。李璟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梦,或许这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奢侈的存在,作为一个仰仗强国一念之间而生存的属国国主,他哪里有勇气,去奢望一个永远都不可能会实现的梦。他无心天下,却并不代表心怀天下的人,愿意让他做一个太平君主。在赵匡胤心中,南唐迟早会属于大宋,而李煜,不过是一个任人鱼肉的懦弱者。

强者能够强者的敬重,弱者却无法得到强者的同情。李煜的悲哀里,或许也有过这个原因。这个南唐文弱的君王,在即位之初,就被赵匡胤定义为"弱者"。新皇即位,南唐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文武朝拜,天下大赦。按照礼仪安排,礼部在宫门前立起一只金鸡,以绛绳系住,口中衔七尺绛幡。这原本只是一个微小细节,却为赵匡胤所知。赵匡胤大怒,即刻传召南唐进奏使陆昭符,质问他一个属国国主,为何登基大典,所用的竟然是天子才能用的金鸡。

一场战争似乎顷刻而来,所幸陆昭符能言善辩,见机行事,将金鸡说成"怪鸟",这才令赵匡胤转怒微笑,令一场弥天大祸消弭于无形。虽然赵匡胤怒气已消,消息传回国内,李煜到底寝食难安,于是亲自提笔,给赵匡胤写了一封《即位上宋太祖表》。书中言辞恳切,恭敬而谦卑,一如寄人篱下毫无自尊的仆童,处处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

通过此事,城府极深的赵匡胤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年轻的南唐国主,亦是一个柔弱谨慎的上位者。于是,李煜的恭敬,非但没有令赵匡胤见好就收,反而导致对方步步紧逼,贪得无厌。仗着国力雄厚,赵匡胤对南唐各种强取豪夺,落井下石。李煜深知北宋正是乘人之危,然而国道衰微,终究只能忍气吞声。

当整个国家的存亡都不过在他人的一念之间,纵使是血性男儿也只能暂且作罢,更何况那是心性慈柔的文人,在他成长的世界里,最大的灾难不过是源于长兄的阴谋暗算,这甚至没有给他带来实质性的灾难。只懂得吟风弄月的文人,却成为了一国之君,可以想象,这是李煜的悲哀,亦是南唐的悲哀。

心如明镜又如何,残忍的是通透一切,去发觉自己无能为力。李璟,在这样的矛盾之中走向了死亡,他的儿子,也终将在如此可笑的命运中,重蹈覆辙,将一颗心沉浸于温软红尘,忘却俗世纷扰,在风雨飘摇的国度,固守一人的渺小世界,成为词中独一无二的帝王,亦成为国事上可恨可怜的亡国之君。

半壁江山风吹雨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