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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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酷爱人生(3)

“夫东林自顾泾阳讲学以来,以此名目祸我国家者八九十年,以其党升沉用占世数兴败,其党盛则为终南之捷径,其党败则为元之党碑,风波水火,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朋党之祸与国家相为终始。盖东林首事者实多君子,窜入者不无小人,拥戴者皆为小人,招来者亦有君子。……东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论,如贪婪强横之王图,奸险凶暴之李三才,闯贼首辅之项煜,上笺劝进之周钟,以至窜入东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则吾臂可断决不敢徇情也。东林之尤可丑者,时敏之降闯贼曰,吾东林时敏也,以冀大用。鲁王监国,蕞尔小朝廷,科道任孔当辈犹曰,非东林不可进用,则是东林二字直与蕞尔鲁国及汝偕亡者。”明朝的事归到明朝去,我们本来可以不管,可是天下事没有这样如意,有些痴颠恶疾都要遗传,而恶与癖似亦不在例外,我们毕竟是明朝人的子孙,这笔旧帐未能一笔勾消也。——虽然我可以声明,自明正德时始迁祖起至于现今,吾家不曾在政治文学上有过什么作为,不过民族的老帐我也不想赖,所以所有一切好坏事情仍然担负四百兆分之一。

我们现在且说写文章的。代圣贤立言,就题作文,各肖口吻,正如优孟衣冠,是八股时文的特色,现今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的?功令以时文取士,岂非即文艺政策之一面,而又一面即是文章报国乎?读经是中国固有的老嗜好,却也并不与新人不相容,不读这一经也该读别一经的。近来听说有单骂人家读《庄子》《文选》的,这必有甚深奥义,假如不是对人非对事。这种事情说起来很长,好像是专找拿笔杆的开玩笑,其实只是借来作个举一反三的例罢了。万物都逃不脱命运。我们在报纸上常看见枪毙毒犯的新闻,有些还高兴去附加一个照相的插图。毒贩之死于厚利是容易明了的,至于再吸犯便很难懂,他们何至于爱白面过于生命呢?第一,中国人大约特别有一种麻醉享受性,即俗云嗜好。第二,中国人富的闲得无聊,穷的苦得不堪,以麻醉消遣。有友好之劝酬,有贩卖之便利,以麻醉玩弄。卫生不良,多生病痛,医药不备,无法治疗,以麻醉救急。如是乃上瘾,法宽则蔓延,法严则骄诛矣。此事为外国或别的殖民地所无,正以此种癖性与环境亦非别处所有耳。我说麻醉享受性,殊有杜撰生造之嫌,此正亦难免,但非全无根据,如古来的念咒画符读经惜字唱皮黄做八股叫口号贴标语皆是也,或以意,或以字画,或以声音,均是自己麻醉,而以药剂则是他力麻醉耳。考虑中国的现在与将来的人士必须要对于他这可怕的命运知道畏而不惧,不讳言,敢正视,处处努力要抓住它的尾巴而不为所缠绕住,才能获得明智,死生吉凶全能了知,然而此事大难,真真大难也。

我们没有这样本领的只好消极地努力,随时反省,不能减轻也总不要去增长累世的恶业,以水为鉴,不到政治文学坛上去跳旧式的戏,庶几下可对得起子孙,虽然对于祖先未免少不肖,然而如孟德斯鸠临终所言,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大,无论怎么挣扎不知究有何用?日本佚名的一句小诗云:

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

一九三五年四月关于《近代散文》

周作人

我与国文的因缘说起来很有点儿离奇。我曾经在大学里讲过几年国文,可是我自己知道不是弄国文的,不能担当这种工作。在书房里我只读完了四书,五经则才读了一半,这就是说《诗》与《易》,此外都只一小部分。进了水师学堂之后,每礼拜有一天的汉文功课,照例做一篇《管仲论》之类的文章,老师只给加些圈点,并未教示什么义法与规矩。民国前六年往日本,这以后就专心想介绍翻译外国文学,虽然成绩不能很好,除了长篇小说三部,中篇二部,即《炭画》与《黄蔷薇》之外,只有两册《域外小说集》刊行于世。民国元年在本省教育司做了半年卧病的视学,后来改而教书,自二年至六年这中间足足五十个月,当了省立第五中学的英文教员,至其年四月这才离开绍兴,来到北京。当时蔡孑民先生接办北京大学,由家兄写信来叫我,说是有希腊罗马文学史及占英文等几门功课,可以分给我担任,于是跑来一看,反正那时节火车二等单趟不过三四十元,出门不是什么难事。及至与蔡先生见面,说学期中间不能添开功课,这本来是事实,还是教点预科的作文吧。这使我听了大为丧气,并不是因为教不到本科的功课,实在觉得国文非我能力所及,虽然经钱玄同沈尹默诸位朋友竭力劝挽,我也总是不答应,从马神庙回寓的路上就想定再玩两三日,还是回绍兴去。可是第二天早半天蔡先生到会馆来,叫我暂在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充任编纂之职,月薪一百二十元,刚在洪宪倒坏之后,中交票不兑现,只作五六折使用,却也不好推辞,便即留下,在北京过初次的夏天。这其间不幸发了一次很严重的疹子,接着又遇见那滑稽而丑恶的复辟,这增进了我好些见识,所以又可以说是不幸中之幸。秋间北大开学,我加聘为文科教授,担任希腊罗马文学史欧洲文学史两课各三小时,一面翻译些外国小说,送给《新青年》发表,又在《晨报》副刊上写点小文章,这样仿佛是我的工作上了轨道,至文学研究会成立,沈雁冰郑西谛接办《小说月报》,文学运动亦已开始了。恰巧友人沈尹默钱玄同马幼渔叔平隅卿等在办理孔德学校,拉我参加,尹默托我代改高小国文作文本,我也答应了,现今想起来是我与国文发生关系之始,其后又与尹默玄同分担任初中四年国文教课,则已在民国十二三年顷矣。十一年夏天承胡适之先生的介绍,叫我到燕京大学去教书,所担任的是中国文学系的新文学组,我被这新字所误,贸贸然应允了,岂知这还是国文,根本原是与我在五年前所坚不肯担任的东西一样,真是大上其当。这不知怎样解说好,是缘分呢,还是运命,我总之是非教国文不可。那时教师只是我一个人,助教是许地山,到第二年才添了一位讲师,便是俞平伯。我的功课是两小时,地山帮教两小时,即是我的国语文学这一门的一部分。我自己担任的国语文学大概也是两小时吧,我知道这应当怎样教法,要单讲现时白话文,随后拉过去与《儒林外史》、《红楼梦》、《水浒传》相连接,虽是容易,却没有多大意思,或者不如再追上去,到古文里去看也好。我最初的教案便是如此,从现代起手,先讲胡适之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其次是俞平伯的《西湖六月十八夜》,底下就没有什么了。其时冰心女士还在这班里上课,废名则刚进北大预科,徐志摩更是尚未出现,这些人的文章后来也都曾选过,不过那是在民国十七八年的时候。这之后加进一点话译的《旧约》圣书,是《传道书》与《路得记》吧,接着便是《儒林外史》的楔子讲王冕的那一回,别的小说就此略过,接下去是金冬心的画竹题记等,郑板桥的题记和家书数通,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抄,金圣叹的《水浒传序》。明朝的有张宗子、王季重、刘同人,以至李卓吾,不久随即加入了三袁,及倪元璐、谭友夏、李开先、屠隆、沈承、祁彪佳、陈继儒诸人,这些改变的前后年月现今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大概在这三数年内,资料逐渐收集,意见亦由假定而渐确实,后来因沈兼士先生招赴辅仁大学讲演,便约略说一过,也别无什么新鲜意思,只是看出所谓新文学在中国的土里原有他的根,只要着力培养,自然会长出新芽来,大家的努力决不白费,这是民国二十一年的事。至于资料,又渐由积聚而归删汰,除重要的几个人以外,有些文章都不收入,又集中于明代,起于李卓吾,以李笠翁为殿,这一回再三斟酌,共留存了十人,文章长短七十余篇,重复看了一遍,看出其中可以分作两路,一是叙景兼事的记游文,一是说理的序文,大抵关于思想文学问题的,此本出于偶然,但是我想到最初所选用的胡俞二君的大文,也正是这两条路的代表作,我觉得这偶然便大有意味,说是非偶然亦可也。还有一层,明季的新文学发动于李卓吾,其思想的分子很是重要,容肇祖君在《李卓吾评传》中也曾说及。民初的新文学运动正是一样,他与礼教问题是密切有关的,形式上是文字文体的改革,但假如将其中的思想部分搁下不提,那么这运动便成了出了气的烧酒,只剩下新文艺腔,以供各派新八股之采用而已。明末这些散文,我们这里称之曰《近代散文》,虽然已是三百年前,其思想精神却是新的,这就是李卓吾的一点非圣无法气之留遗,说得简单一点,不承认权威,疾虚妄,重情理,这也就是现代精神,现代新文学如无此精神也是不能生长的。古今不同的地方有这一点,李卓吾打破固有的虚妄,却是走进佛教里去,被道学家称为异端,现今则以中国固有的疾虚妄的精神为主,站在儒家的立场来清算一切谬误,接受科学知识做帮助,这既非教旨,亦无国属,故能有利无弊。我本来不是弄国文的人,现在却来谈论国文,又似乎很有意见,说的津津有味,岂不怪哉。我自己还是相信没有教国文的能力,但我是中国人,对于汉文自不能一点不懂不会,至少与别的事物相比总得要多知道一点,而且究竟讲过十年以上,虽然不知说的对与不对,总之于不知为不知之外问我所知,则国文终不得不拿来搪塞说是其一矣。近代散文的资料至今存在,闲中取阅,重为订定,人数篇数具如上述。国文教员乐得摆脱,破书断简落在打鼓担里有何可惜,但凡有所主张亦即有其责任,我今对于此事更有说明,非重视什么主张,实只是表明自己的责任而已。

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七日,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