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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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家庭和婚姻(1)

一个女人而能取悦于一个男子,是一种珍贵的努力,至能取锐于另一女人,不啻为一种英勇的行为,所惜许多是失败的。

谈性爱问题

朱光潜

传种的要求驱遗着两性相爱,这是人与禽兽所共同的。但是有两个因素使性爱问题在人类社会中由简单变为复杂。

第一个因素是社会的。社会所赖以维持的是伦理宗教法律和风俗习惯所酿成的礼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没有礼法更不深以维持。关于男女关系的礼法大约起于下歹两种。第一是防止争端。性欲是最强烈的本能,而性欲的对象虽有选择,却无限制。一个人可以有许多对象‘而许多人也可以同有一个对象。男爱女或不爱,女受男或不爱。假如一个人让自己的性做作主,不受任何制裁,“争风”和“通好:之类事态就会把社会的秩序弄得天翻地覆,因此每个社会对于男女交接和婚姻都有一套成文和不成文的法典。例如一夫一妻,凭媒嫁娶,尊重贞操,惩处好建之类。其次是划清责任。恋爱正常归宿是婚姻,婚姻的正常归衍是生儿养女;成立家庭。有了家庭就有家庭的责任。生活要维持,子女要教养。性的冲动是飘忽游离的,常要求新花样与新胃口,而家庭责任却需要夫妻固定拘守,“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假如一个人随意杂交,随意生儿养女,欲望满足了,就丢开配偶儿女而别开生面,他所丢下来的责任给谁负担呢?在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会,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是不能不受制裁的。世界也有人梦想废除家庭的乌托邦7,在那里男女关系有绝对的自由,但是这恐怕永远是梦想,男女配合的最终目的原来就在生养子女,不在快一时之意;家庭是种族蔓延所必需的暖室,为了快一时之意而忘了那快意行为的最终目的,破坏达到那目的的最适宜的路径,那是违反自然的铁律。

因为上述两种社会的力量,人类两性配合不能全凭性欲指使,取杂交方式。他一方面须满足自然需要,一方面也需要满足社会需要。自然需要倾向于自由发泄,社会需要却倾向于防闲节制。这种防闲节制对于个体有时不免是痛苦,但就全局着想,有健康的社会生命才能保障个体生命与种族生命。世欲要求原来在绵延种族生命,到了它危害到种族生命所籍以保障的社会生命时,它就失去了本来作用,于理应受制止的。这道理本很浅显,许多人却没有认清。感到社会的防闲节制不方便,便骂“礼教吃人”。极端的个人主义常是极端的自私自利,这是;端。同财,我们自然也须承认社会的防闲节制的方式也有失去它的本来作用的时候。社会常在变迁,甲型社会的礼法不一定适用于乙型社会,一个社会已经由甲型变到乙型时,甲型的礼法往往本着习惯的惰性留存在乙型社会里有如盲肠,不但无用,甚至发炎生病。’原始社会所遗留下来的关于性的“特怖”,如“男女授受不亲”,“女子出门必掩蔽其面”,“望门守节”,孕妇产妇不洁净带灾星之类,在现代已如盲肠,都很明显。

第二个使人类两性问题变复杂的因素是心理的。从个体方团看,异性的寻求、结合、生育都是消耗与牺牲,自私是人类的天使;纯粹是消耗与牺牲的事是很少有人肯干的。于是造化又有一个很巧妙的安排,使这消耗与牺牲的事带着极大的快感。人们追求异性,骨子里本为传种,而表面上却现得为自己求欲望的满足。恋爱的人们,像叔本华所说的,常在“错觉”(LLLUSION)里过活。当其米达目的时,仿佛世间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到了种子播出去了,回想虽了无余味,而性欲的驱遣却不因此而减杀其热力,还是源源涌现,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东奔西窜。它的遭遇有顺有逆,有常有变,纵横流转中与其它事物发生关系复杂微妙至不可想象,而身当其冲的心理变迁也随之幻化无端。近代有几个著名学者如韦斯特马克(WestMak)霭理斯(H·Eil5s)佛洛依特(FREUD)诸人对性爱心理所发表的著作几至汗牛充栋。在这篇短文里我们无法把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都描绘出来,只能略举数端,以示梗概。

男女相爱与审美意识有密切关系,这是尽人皆知的。我们在这里所指的倒不在男爱女美b女爱男美那一点,因为那很明显,无用申述。我们所指的相爱相支那事情本身的艺术化。人为万物之灵,虽处处受自然需要驱遣,却时时要超过自然需要而作自由活动,较高尚的企图如文艺宗教艺术哲学之类多起于此。举个浅例来说,盛水用责是一种自然需要,可是人不以此为足;却费心力去求壶的美观。美视非实用所必需,却是心灵自由伸展所不可充的。人在男女关系方面也是如此;男女向事,如果止于禽兽的阶层上,那是极平凡而粗浅的,只须看鸡犬,在交会的那一顷刻间它们服从性欲的驱遣,有如奴隶服从主子之恭顺,其不可逃免性有如命运之坚强,它们简直不是自己的主宰,一股冲动来,就如悬崖纵马,一冲而下;毫不绕弯子,也毫不讲体面。人要把这件自然需要所逼迫的事弄得比较“体面”一些,不那样脱皮露骨,于是有许多遮盖,有许多粉饰,有许多作态弄影‘旁敲例击,男女交际间的礼仪和技巧大半是粗俗事物的文雅化,做得太过分了,固不免带着许多虚伪与欺诈,做得恰到好处时,却可以娱目赏心。

实用需要壶盛水,审美意识进一步要求壶的美观。美观与实用在此仍并行不停。再进二步,壶可以放弃它的实用而成为古董,纯粹的艺术品;如果拿它来盛水,就不免煞风景。男女的爱也有同样的演进。在动物阶层,它只是为生殖传种一个实用目的,继之它成为一种带有艺术性的活动,再进一步它就成为一种绰粹的艺术徒供赏玩,爱于是与性欲在表面上分为两事,许多人只是“为爱而爱”,就只在爱的本身那一点快乐上流连体会,否认爱还有藉肉体结合而传种那一个肮脏的作用。爱于是成为“柏拉图式的”,纯洁的,心灵的,神圣的,至于性欲活动则被视为肉体的、淫秽的、可羞的、尘俗的。这观念的形成始于耶酥教的重灵轻肉,终于十九世纪浪漫派文艺的“恋爱至上”观。这种灵爱与肉爱的分别引起好些人的自尊心,激励成好些思想、文艺和事业上的成就;同时,它也使好些人变成疯狂,养成好些不康健的心理习惯。说得好听一点,它起于世爱的净化或“升华”;说得不好听一点,它是替一件极尘俗的事情挂上一个极高尚的幌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入心怎样爱绕弯子,爱歪曲自然;近代变态心理学所供给的实例更多。它的起因,像佛洛依特所说的,是自然与文化,性欲冲动与社会道德习俗助冲突。性欲冲动极力伸展,社会势力极力压抑。这冲动如果不得到正常的调整,性欲冲动就不免由章识域抑压到潜意识域,虽是囚禁在那黑狱里,却仍跃跃欲试,冀图破关脱狱。为看要逃避意识的检查,它取种种化装。许多寻常行动,如作梦,说笑话,创作文艺、祟拜偶像、虐待弱小,以至于吮指头。露大腿之类,在变态心理学家看、都可以是性欲化装的表现。性欲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有如奔流。须有所倾泻,正常的方式是倾泻于异性对象;得不到正常对象倾泻时,它或是决堤而泛滥横流,酿成种种精神病症;或是改道旁驰,起升华作用而致力于宗教、文艺、学术或事功。因此,人类活动——无论是个体的或社会的——几乎没有一件不可以在有形无形之中与性爱发生心理上的关联。

这里所说的只是一个极粗浅的梗概,从这种粗浅的梗概中我们已可以见出人类两性关系问题如何复杂。要得到一个健康的性道德观,我们需要近代科学所供给的关于性爱的各方面知识,一种性知识的启蒙运动。我们一不能如道学家和清教徒一味抹煞人性,对于性的活动施以过分严厉的裁制,原始时代的“特怖”,更没有保留的必要;二不能如浪漫派文艺作者满口讴歌“恋爱至上”,把一件寻常事情捧到九霄云外,使一般神经质软弱的人们悬过高的希望,追攀不到,就陷于失望悲观;三不能把恋爱婚姻完全看成个人的私行,与社会国家无关。任它绝对自由,绝对放纵。依我个人的主张,男女间事是一件极家贯极平凡的事,我们须以写实的态度和生物学的眼光去看它,不必把它看成神奇奥妙,也不必把它看成淫秽邪僻。我们每个人天生有传种的机能、义务与权利。我们寻求异性,是要尽每个人都应尽的责任。一对男女成立恋爱或婚姻关系时,只要不妨害社会秩序的合理要求,我们就用不着大惊小怪。这句话中的插句极重要:社会不能没有制裁,而社会的制裁也必须合理。社会的合理制裁是指上文所说的防止争端和划清责任。争婚、逼婚、乱伦、患传染病结婚,结婚而放弃结婚的责任,这些便是法律所应禁止的。除了这几项以外,社会如果再多嘴多舌,说这是伤风,那样是败俗;这样是淫秽;那样是奸邪;那就要在许多人的心理上起不必要的压抑作用,酿成精神的变态,并且也引起许多人阳奉阴违,面子上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娟。在人生各方面,正常的生活才是健康的生活。在男女关系方面,正常的路径是由恋爱而结婚,由结婚而生儿养女,把前一代的责任移交给后代,使种族“千万斯年”地绵延下去。传种以外,结婚者的个人幸福也不应一笔勾消。结婚和成立家庭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人们就应该在里面希冀快乐,且努力产生快乐。到了夫妻实在不能相容而家庭无幸福可言时,在划清责任的条件之下离婚是道德与法律都应该允许而且提倡的。

理想中的女性

林语堂

女人的深藏,在吾人的美的理想上,在典型女性的理想上,女人教育的理想上,以至恋爱求婚的形式上都有一种确定不移的势力。

对于女性,中国人与欧美人的概念彼此大异。虽双方的概念都以女性包含有娇媚神秘的意识,但其观点在根本上是不同的,这在艺术园地上所表现者尤为明显。西洋的艺术,把女性的肉体视作灵感的源泉和纯粹调和形象的至善至美。中国艺术则以为女性肉体之美系模拟自然界的调和形象而来。对于一个中国人,像纽约码头上所高耸着的女性人像那样,使许许多多第一步踏进美国的客人第一个触进眼帘的便是裸体女人,应该感觉得骇人听闻。女人家的肉体而可以棵呈于大众,实属无礼之至。倘使他得悉女人在那儿并不代表女性、而是代表自由的观念,尤将使地震骇莫名。为什么自由要用女人来代表?又为什么胜利,公正,和平也要用女人来代表?这种希腊的理想对于他是新奇的。因为在西洋人的拟想中,把女人视为圣洁的象征,奉以精神的微妙的品性,代表一切清净,高贵,美丽和超凡的品质。

对于中国人,女人爽脆就是女人,她们是不知道怎样享乐的人类。一个中国男孩子自幼就受父母的告诫,倘使他在挂着女人裤子裆下走过,便有不能长大的危险。是以祟拜女性有似尊奉于宽座之上,和暴裸女人的肉体这种事实为根本上不可能的。由于女子深藏的观念,女性肉体之暴露,在艺术上亦视为无礼之至。因而德勒斯登陈列馆(DRsdenGt)的几幅西洋画杰作,势将被视为猥亵作品。那些时髦的中国现代艺术家,他们受过西洋的洗礼,虽不敢这样说,但欧州的艺术家却坦白地承认一切艺术莫不根源于风流的敏感性。

其实中国人的性的欲望也是存在的,不过被掩盖子另一表现的方法之下而已。妇女服装的意象,并非用以表人体之轮廓,却用以模拟自然界之律动。一位西洋艺术家由于习惯了敏感的拟想,或许在升腾的海浪中可以看出女性的裸体像来;但中国艺术家却在慈悲菩萨的披肩上看出海浪中可以看出女性的裸体像来;但中国艺术家却在慈悲菩萨的披肩上看出海浪来。一个女性体格的全部动律美乃取则于垂柳的柔美的线条,好像她的低垂的双肩。她的眸子比拟于杏实。眉毛比拟于新月,眼波比拟于秋水,皓齿比拟予石榴子,腰则拟于细柳,指则拟于春笋,而她的缠了的小脚,又比之于弓弯,这种诗的辞来在欧美未始没有,不过中国艺术的全部精神,尤其是中国妇女装饰的范型,却郑重其事的符合这类辞采的内容。因为女人肉体之原形,中国艺术家倒不感到多大兴趣。吾人在艺术作品中固可见之。中国画家在人体写生的技巧上,可谓惨淡地失败了。即使以仕女画享盛名的仇十洲(明代),他所描给的半身裸体仕女画,有些很像一颗一颗番薯;不诣西洋艺术的中国人,很少有能领会女人的颈项和背部的美的。《杂事秘辛》一书,相传为汉代作品,实出于明人手笔,描写一种很准确而完全的女性人体美,历历如绘,表示其对人体美的真实爱好,但这差不多是唯一的例外。这样的情形,不能不说是女性遮隐的结果。

在实际上,外表的变迁没有多大关系。妇女的服装可以变迁,其实只要穿在妇女身上,男人家便会有美感而爱悦的可能,而女人呢,只要男人家觉得这个样式美,她便会穿着在身上。从维多利亚时代钢箍扩开之裙变迁为二十世纪初期纤长的孩童样的装束,再变而至一九三五年的梅惠丝(MM摹仿热,其间变化相差之程度,实远较中西服式之歧异尤为意人注目。只消穿到女人身上,在男人的目光中,永远是仙子般的锦绣。倘有人办一个妇女服饰的国际展览会,应该把这一点弄得清清楚楚。不过二十年前中国妇女满街走着的都是短袄长脚裤,现在都穿了颀长的旗袍把脚踩骨都淹没了;而欧美女子虽还穿着长裙,我想宽薄长脚裤随时有流行的可能。这种种变迁的唯一的效果,不过使男子产生一颗满足的心而已。

尤为重要者,为妇女逛隐与典型女性之理想的关系。这种理想便是“贤妻良母”。不过这一句成语在现代中国受尽了讥笑。尤其那些摩登女性,她们迫切的渴望平等,独立,自由,她们把妻子和母性看作男人的附庸,是以贤妻良母一语代表道地的混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