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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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怀念故人(3)

那时候,这左近一带的人们从没见过整个的小三,除了他那阿花式的头。因而最近这个头忽然装在脖子上出来走走,而且还有挺起的胸脯,凸出的肚子,你想,这一带的人们该是如何惊奇?他们指指点点悄悄地议论道:

“嘿嘿!小三发迹了!我跟你赌,他要不是什么科员,定是什么委!”

有时小三也听到,就回头去看看自己的脚跟,也看看地上的自己的影子,然后眼朝着天,橐橐橐地走了去。

过了十点钟,这一带的马路上就不会再看见这个“新发迹”的人了。他在那里办公了。他的办公处就是黄公馆的大厨房。他这时也换了工作衣。大司务刚刚从小菜场回来,把两条大鲫鱼扔在小三跟前,嘴里含着一个铜钱似的喊道:

“小三!今天仔细点!昨天那鱼里还有这么个把刺,害得我吃排头呢!今天是晚饭才用到,你慢慢地用心拔,剩一根,仔细你的皮!”

小三是照例侧着头听,象阿花似的。他先刮去了鱼鳞,很小心地从鱼背上剖开,摘去了肚杂,再使出软硬功来,把鱼身剖成两半爿,可以平摊在盘子里,却又不能将鱼肝皮割断。都弄好了,就放到蒸笼里去蒸。小三知道应该蒸多少时候。他这算法才发明了不多几天。他用一块布揩擦那大大小小六七把镊子,擦完了,鱼也蒸得恰到好处。

怎么一来,这差使会派到小三头上呢?这在黄公馆的“家乘”上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三个月前,卫生顾问葛大夫说黄老爷和黄太太还有少爷小姐们都应得常吃鲫鱼。呵,鲫鱼是卫生的么?叫大司务餐餐饭得用鲫鱼。然而糟极,小少爷怕刺,老爷太太也以为鱼有刺是太那个的。太太身边的老妈子上了个条陈,叫大司务拔掉了鱼刺再做上来。

大司务可为难了。不敢说办不到,只好请老爷派一个人专管拔刺。老爷摸着胡子,心里想派谁好呢,这倒要个有耐心的人才行;忽然老爷看见了那阿花了,从阿花那出色的头就想到了老是嵌在大门边墙洞里的小三的头,老爷拍一下大腿叫道:

“得了!就派号房里的小三!他倒像是还有点耐心。”

是老爷亲口派的,小三觉得很有面子。

但是老爷又吩咐:不准把鱼皮弄破,叫人看得出拔过刺,老爷这道卫生菜也要请请客人。而且要是鱼皮弄碎了,象猫嚼过似的,老爷看着也要作呕,吃不下嘴。

这,你可就明白了,为什么小三有大大小小六七把镊子。

擦过了最后一把弯头的镊子,小三就把鱼取出蒸笼,从鱼的剖面小心地拔出一根一根的刺。现在他接手这新差使已经三个多月了,他已经有把握,不留一根顶细的隐在鱼尾部的刺。

大司务很巧妙地把鱼翻一个身,浇上了鲜汤,端到席面,果然是好好一盘鱼,一点破相都没有。

所以现在上午八点三十分或四十分光景,老爷太太还在床上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小三打扮得很整齐在这一带的马路上挺起了胸脯凸出了肚子。谁要是猜到他是黄公馆大厨房里的助手,那才是怪事!

喂喂喂,你看他从那里回来了,他走过那长方形的墙洞时,还忍不住瞧了一眼呢!洞里现在是换了一个头了,而我们的小三却大大方方揿了电铃,让巡捕开门放他进去当他的新差使。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九日

伤双栝老人

徐志摩

看来你的死是无可质疑的了,宗孟先生,虽则你的家人们到今天还没法寻回你的残骸。最初消息来时,我只是不信,那其实是太兀突,太荒唐,大不近情。我曾经几回梦见你生还,叙述你历险的始末,多活现的梦境!但如今在栝树凋尽了青枝的庭院,再不闻“老人”的謦;真的没了,四壁的白联仿佛在微风中叹息。这三四十天来,哭你有你的内眷,姊妹,亲戚,悼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与国内无数爱君才调的士夫。志摩是你的一个忘年的小友。我不来敷陈你的事功,不来历叙你的言行;我也不来再加一份涕泪吊你最后的惨变。魂兮归来!此时在一个风满天的深夜握笔,就只两件事闪闪的在我心头:一是你的谐趣天成的风怀,一是髫年失怙的诸弟妹,他们,你在时,那一息不是你的关切;便如今,料想你彷惶的阴魂也常在他们的身畔飘逗。平时相见,我倾倒你的语妙,往往含笑静听,不叫我的笨涩杂你的莹彻,但此后,可恨这生死间无情的阻隔,我再没有那样的清福了!只当你是在我跟前,只当是消磨长夜的闲谈,我此时对你说些琐碎,想来你不至厌烦罢。

先说说你的弟妹。你知道我与小孩子们说得来,每回我到你家去,他们一群四五个,连着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拥上我的身来,牵住我的手,攀住我的头,问这样,问那样;我要走时他们就着了忙,抢帽子的,锁门的,嘎着声音苦求的——你也曾见过我的狼狈。自从你的噩耗到后,可怜的孩子们,从不满四岁到十一岁,哪懂得生死的意义,但看了大人们严肃的神情,他们也都发了呆,一个个木鸡似的在人前愣着。有一天听说他们私下在商量,想组织一队童子军,冲出山海关去替爸爸报仇!

“栝安”那虚报到的一个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间一阵天翻似的闹声从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拥着一位手拿电纸的大声的欢呼着,冲锋似的陷进了上房。果然是大胜利,该得庆祝的:“爹爹没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里平安电马上发了去,省她急。福州电也发了去,省他们跋涉。但这欢喜的风景运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着来的消息给完全煞尽!

当初送你同去的诸君回来,证实了你的死信。那晚,你的骨肉一个个走进你的卧房,各自默恻恻的坐下,啊,那一阵子最难堪的噤寂,千万种痛心的思潮在各个人的心头,在这沉默的暗惨中,激荡,汹涌,起伏。可怜的孩子们也都泪滢滢的攒聚在一处,相互的偎着,半懂得情景的严重。霎时间,冲破这沉默,发动了放声的号陶,骨肉间至性早年在国外初识面时,你每每自负你政治的异禀,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时你还以为前途不少有为的希望,直至最近政态诡变,你才内省厌倦,认真想回复你书生逸士的生涯。我从最初惊讶你清奇的相貌,惊讶你更清奇的谈吐,我便不阿附你从政的热心,曾经有多少次我讽劝你趁早回航,领导这新时期的精神,共同发现文艺的新士。即如前年泰戈尔来时,你那兴会正不让我们年轻人;你这半百翁登台演戏,不辞劳倦的精神正不知给了我们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们后生中间的一个。在你的精神里,我们看不见苍苍的鬓发,看不见五十年光阴的痕迹;你的依旧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里的“逸”的风情——“万种风情无地着”,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谁料这下文竟命定是“辽原白雪葬华颠”!

谁说你不是君房的后身?可惜当时不曾记下你摇曳多姿的吐属的悲哀——你听着吗,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轮黄月觇视着北海白塔的凄凉?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时见小四小五在灵帏前翻着跟头,正如你在时他们常在你的跟前献技。“你爹呢?”我拉住他们问。“爹死了”,他们嘻嘻的回答,小五搂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滚做一堆!他们将来的养育是你身后唯一的问题——说到这里,我不由的想起了你离京前最后几回的谈话。政治生活,你说你不但尝够而且厌烦了。这五十年算是一个结束,明年起你准备谢绝俗缘,亲自教课膝前的子女;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书法,你自觉你腕下的精力,老来只是健进,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艺术的天才;文章你本来不弱,但你想望的却不是什么等身的著述,你只求用一生的心得,淘成三两篇不易衰朽的纯晶。这在你是一种觉悟;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再也认不分明。你常常自称厌世人。果然,这世界,这人情,哪禁得起你锐利的理智的解剖与抉剔?你的锋芒,有人说,是你一生最吃亏的所在。但你厌恶的是虚伪,是矫情,是顽老,是乡愿的面目,那还不是该的?谁有你的豪爽,谁有你的倜傥,谁有你的幽默?你的锋芒,即使露,也决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应用,你何尝放过你自己来?对己一如对人,你丝毫不存姑息,不存隐讳。这就够难能,在这无往不是矫揉的日子。再没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给我这样脆爽的清谈的愉快。再没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辈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这样的无“执”无“我”精神。

最可怜是远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经对我说,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对我说,是她唯一的知己。你们这父女不是寻常的父女。“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你曾说,“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徽,不用说,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计划中,哪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说也可怜,一切都成了梦幻,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佑着她吧,你不昧的阴灵,宗孟先生,给她健康,给她幸福,尤其给她艺术的灵术——同时提携她的弟妹,共同增荣雪池双栝的清名!

吊刘叔和

徐志摩

一向我的书桌上是不放相片的。这一个月来有了两张,正对我的座位,每晚更深时就只他们俩看着我写,伴着我想;院子里偶尔听着一声清脆,有时是虫、有时是风卷败叶,有时,我想象,是我们亲爱的故世人从坟墓的那一边吹过来的消息。伴着我的一个是小,一个是“老”:小的就是我那三月间死在柏林的彼得,老的是我们钟爱的刘叔和,“老老”。彼得坐在他的小皮椅上,抿紧着他的小口,圆睁着一双秀眼,仿佛性急要妈拿糖给他吃,多活灵的神情!但在他右肩的空白上分明题着这几行小字:“我的小彼得,你在时我没福见你,但你这可爱的遗影应该可以伴我终身了。”老老是新长上几根看得见的上唇须,在他那件常穿的缎褂里欠身坐着,严正在他的眼内,和蔼在他的口颔间。

让我来看。有一天我邀他吃饭,他来电说病了不能来,顺便在电话中他说起我的彼得。(在襁褓中的彼得,叔和在柏林也曾见过。)他说我那篇悼儿文做得不坏;有人素来看不起我的笔墨的,他说,这回也相当的赞许了。我此时还分明记得他那天通电时着了寒发沙的嗓音!我当时回他说多谢你们夸奖,但我却觉得凄惨因为我同时不能忘记那篇文字的代价,是我自己的爱儿。过了几天适之来说“老老病了,并且他那病相不好,方才我去看他。他说适之我的日子已经是可数的了。”他那时住在皮宗石家。我最后见他的一次,他已在医院里。他那神色真是不好,我出来就对人讲,他的病中医叫作湿瘟,并且我分明认得它,他那眼内的钝光,面上的涩色,一年前我那表兄沈叔薇弥留时我曾经见过——可怕的认识,这侵蚀生命的病征。可怜少鳏的老老,这时候病榻前竟没有温存的看护;我与他说笑:“至少在病苦中有妻子毕竟强似没妻子,老老,你不懊丧续弦不及早吗?”那天我喂了他一餐,他实在是动弹不得;但我向他道别的时候,我真为他那无告的情形不忍。(在客地的单身朋友们,这是一个切题的教训,快些成家,不要过于挑剔了吧;你放平在病榻上时才知道没有妻子的悲惨!——到那时,比如叔和,可就太晚了。)

叔和没了。但为你,叔和,我却不曾掉泪。这年头不知怎的,笑自难得,哭也不得容易。你的死当然是我们的悲痛,但转念这世上惨淡的生活其实是无可沾恋,趁早隐了去,谁说一定不是可羡慕的幸运?况且近年来我已经见惯了死,我再也不觉得它的可怕。可怕是这烦嚣的尘世:蛇蝎在我们的脚下,鬼祟在市街上,霹雳在我们的头顶,恶梦在我们的周遭。在这伟大的迷阵中,最难得的是遗忘;只有在简短的遗忘时我们才有机会恢复呼吸的自由和心神的愉快。谁说死不就是个悠久的遗忘的境界?谁说墓窟不就是真解放的进门?

但是随你怎样看法,这生死间的隔绝,终究是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不能到坟墓的那一边去探望。到绝海里去探险我们得合伙,在大漠里游行我们得结伴;我们到世上来做人,归根说,还不只是惴惴地来寻访几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这人生有时比绝海更凶险,比大漠更荒凉,要不是这点子友予的同情我第一个就不敢向前迈步了。叔和真是我们的一个。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温和:“顶好说话的老老”;但他每当论事,却又绝对的不苟同,他的议论,在他起劲时,就比如山壑间雨后的乱泉,石块压不住它,蔓草掩不住它。谁不记得他那永远带伤风的嗓音,他那永远不平衡的肩背,他那怪样的激昂的神情?通伯在他那篇刘叔和里说起当初在海外老老与傅孟真的豪辩,有时竟连“呐呐不多言”的他,也“免不了加入他们的战队”。这三位衣常敝、履无不穿的“大贤”在伦敦东南隅的陋巷,点煤汽油灯的斗室里,真不知道有多少以借光柏拉图与卢骚与斯宾塞的迷力,欺骗他们告空虚的肠胃——至少在这一点他们三位是一致同意的!但通伯却忘了告诉我们他自己每回加入战团时的特别情态,我想我应得替他补白。我方才用乱泉比老老,但我应得说他是一窜野火,焰头是斜着去的;傅孟真,不用说,更是一窜野火,更猖撅,焰头是斜着来的;这一去一来就发生了不得开交的冲突。在他们最不得开交时劈头下去了一剪冷水,两窜野火都吃了惊,暂时翳了回去。那一剪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浇冷水的圣手。啊,那些过去的日子!枕上的梦痕,秋雾里的远山。我此时又想起初渡太平洋与大西洋时的情景了。我与叔和同船到美国,那时还不熟;后来同在纽约一年差不多每天会面的,但最不可忘的是我与他同渡大西洋的日子。那时我正迷上尼采开口就是那一套沾血腥的字句。

我仿佛跟着查拉图斯脱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的清气在我的肺里,杂色的人生横亘在我的眼下。船过必司该海湾的那天,天时骤然起了变化:岩片似的黑云一层层累叠在船的头顶,不露一丝天光,海也整个翻了,这里一座高山,那边一个深谷,上腾的浪尖与下垂的云爪相互的纠拿着;风是从船的侧面来的,夹着铁梗似粗的暴雨,船身左右侧的倾欹着。这时候我与叔和在水发的甲板上往来的走——那里是走,简直是滚,多强烈的震动!霎时间雷电也来了,铁青的云板里飞舞着万道金蛇,涛响与雷声震成了一片喧阗,大西洋险恶的威严在这风暴中尽情地披露了,“人生”,我当时指给叔和说:“有时还不止这凶险,我们有胆量进去吗?”那天的情景益发激动了我们的谈兴,从风起直到风定,从下午直到深夜,我分明记得,我们俩在沉酣的论辩中遗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