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国内的状况又不是一幅大西洋的天变?我们有胆量进去吗?难得是少数能共患难的旅伴;叔和,你是我们的一个,如何你等不得浪静就与我们永别了?叔和,说他的体气,早就是一个弱者;但如果一个不坚强的体壳可以包容一团坚强的精神,叔和就是一个例。叔和生前没有仇人,他不能有仇人,但他自有他不能容忍的对象:他恨混淆的思想,他恨腌的人事。他不轻易斗争;但等他认定了对敌出手时,他是最后回头的一个。叔和,我今天又走上了风雨中的甲板,我不能不悼惜我侣伴的空位!
雕刻家刘开渠
郁达夫
我同刘开渠认识,是在十三四年前头,大约总当民国十一二年的中间,那时候,我初从日本回来,办杂志也办不好,军阀专政,社会黑暗到了百分之百,到处碰壁的结果,自然只好到北京去教书。
在我兼课的学校之中,有一个是京畿道的美术专门学校;这学校仿佛是刚在换校长闹风潮的大难之余,所以上课的时候,学生并不多,而教室里也穷得连煤炉子都生不起,同事中间,有一位法国画家,一位齐老先生,是很负盛名的;此外则已故的陈晓江氏,教美术史的邓叔存以及教日文的钱稻孙氏,比较的和我熟识,往来的也密一点。我们在平时往来的谈话中间,有一次忽而谈到了学生们的勤情,而刘开渠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种种情节,却是大家所公认的事实。我因为是风潮之后,新进去教书的人,所以当时还不能指出哪一个是刘开渠来。
过得不久,有一位云南的女学生以及一位四川的青年,同一位身体长得很高,满头长发,脸骨很曲折有点像北方人似的青年来访问我了;介绍之下,我才晓得这一位像北方人似的青年就是刘开渠。
他说话呐呐不大畅达,面上常漾着苦闷的表情,而从他的衣衫的褴褛,面色的青黄上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精神来,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只记得他说的话一共还不上十句。
后来熟了,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多了起来,我私自猜度猜度他的个性,估量估量他的体格,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学洋画还不如去学雕刻;若教他提锥运凿,大刀阔斧地运用起他的全身体力和脑力来,成就一定还要比捏了彩笔,在画布上涂涂,来得更大。我的这一种茫然的预感,现在却终于成了事实了。
民国十二年以后,我去武昌,回上海,又下广东,与北京就断了缘分。七八年来,东奔西走,在政治局面混乱变更的当中,我一直没和他见面,并且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前年五月,迁来杭州,将近年底的时候,福熙因为生了女儿,在湖滨的一家菜馆,大开汤饼之会;于这一个席上,我又突然遇见了他,才晓得他在西湖的艺专里教雕刻。
他的苦闷的表情,高大的身体,和呐呐不大会说话的特征,还是和十年前初见面时一样,但经了一番巴黎的洗练,衣服修饰,却完美成一个很有身份的绅士了;满头的长发上,不消说是加上了最摩登的保马特。自从这一次见面之后,我因为离群索居,枯守在杭州的缘故,空下来时常去找他;他也因为独身在工房里做工的孤独难耐,有时候也常常来看我。往来两年间的闲谈,使我晓得他跟法国的那位老人家详蒲奢JeanBoucher学习雕刻时的苦心孤诣,使我晓得了他对于中国一般艺术政治家的堕落现状所坚持的特立独行。我们谈到了罗丹,谈到了色尚,更谈到了左拉的那册以色尚为主人公的小说L’Oeuvre,他自己虽则不说,但我们在深谈之下,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同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似的抱负。
他的雕刻,完全是他的整个人格的再现;力量是充足的,线条是遒劲的,表情是苦闷的;若硬要指出他的不足之处来,或者是欠缺一点生动罢?但是立体的雕刻和画面不同,德国守旧派的美术批评家所常说的“静中之动,动中之静(BewegunginRuhe,RuheinBewegung)”等套话,在批评雕刻的时候,却不能够直抄的。
他的雕刻的遒劲,猛实,粗枝大叶的趣味,尤其在他的Designs里,可以看得出来;疏疏落落的几笔之中,真孕育着多少的力量,多少的生意!
新近,他为八十八师阵亡将士们造的纪念铜像铸成了,比起那些卖野人头的雕塑师的滑技来,相差得实在太远,远得几乎不能以言语来形容。一个是有良心的艺术品,一个是骗小孩子们的糖菩萨。这并非是我故意为他捧场的私心话,成绩都在那里,是大家日日看见的东西。铜像下的四块浮雕,又是何等富于实感的创作!
刘开渠的年纪还正轻着(今年只二十九岁),当然将来还有绝大的进步。他虽则在说:“我在中国住,还不如在法国替详蒲奢做助手时的快活。”可是重重被压迫的中国民众对于表现苦闷的艺术品,对于富有生气和力量的艺术品,也未始不急急在要求,中国或许会亡,但中国的艺术,中国的民众,以及由这些民众之中喊出来的呼声民气,是永不会亡的,刘氏此后,应该常常想到这一点才对。
我所见的叶圣陶
朱自清
我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那时刘延陵兄介绍我到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教书。到了那边,他就和我说:“叶圣陶也在这儿。”我们都念过圣陶的小说,所以他这样告我。我好奇地问道:“怎样一个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访问圣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们平日所想象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合罢了。
记得见面的那一天是一个阴天,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圣陶似乎也如此。我们只谈了几句关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见,便告辞了。延陵告诉我每星期六圣陶总回角直去;他很爱他的家。他在校时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与他不熟,只独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国公学忽然起了风潮。我向延陵说起一个强硬的办法;——实在是一个笨而无聊的办法!——我说只怕叶圣陶未必赞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赞成了!后来细想他许是有意优容我们吧;这真是老大哥的态度呢。我们的办法自然是失败了,风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来。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见面;同时又认识了西谛予同诸兄。这样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实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少要说些话;但辩论是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他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看不见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报》副刊,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同时发现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他对于世间妥协的精神是极厌恨的。在这一月中,我看见他发过一次怒;——始终我只看见他发过一次怒——那便是对于风潮的妥协论者的蔑视。
风潮结束了,我到杭州教书。那边学校当局要我约圣陶去。圣陶来信说:“我们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这是冬天。”他来了,教我上车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车站这一类地方,是会觉得寂寞的。他的家实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个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离不开家里人。必须离开家里人时,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着;孤独在他简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时,本来是独住一屋的,却愿意将那间屋做我们两人的卧室,而将我那间做书室,这样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乐意。我们不时到西湖边去;有时下湖,有时只喝喝酒。在校时各据一桌,我只预备功课,他却老是写小说和童话。初到时,学校当局来看过他。第二天,我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们?”他皱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罢。”后来始终没有去。他是最反对形式主义的。
那时他小说的材料是旧日的储积;童话的材料有时却是片刻的感兴。如《稻草人》中《大喉咙》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们都醒在床上,听见工厂的汽笛;他便说:“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经想好了,来的真快呵。”那篇的艺术很巧,谁想他只是片刻的构思呢!他写文字时,往往拈笔伸纸,便手不停挥地写下去;开始及中间,停笔踌躇时绝少。他的稿子极清楚,每页至多只有三五个涂改的字。他说他从来是这样的。每篇写毕,我自然先睹为快;他往往称述结尾的适宜,他说对于结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说月报》;照例用平信寄。我总劝他挂号;但他说:“我老是这样的。”他在杭州不过两个月,写的真不少,教人羡慕不已。《火灾》里从《饭》起到《风潮》这七篇,还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时我亲眼看他写的。
在杭州呆了两个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实在离不开家,临去时让我告诉学校当局,无论如何不回来了。但他却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报副刊》,看见他那时途中思家的小诗,重念了两遍,觉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务印书馆编译部,家也搬到上海。从此在上海呆下去,直到现在——中间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将离》抒写那回的别恨,是缠绵悱恻的文字。这些日子,我在浙江乱跑,有时到上海小住,他常请了假和我各处玩儿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总爱出门,因此他老说没有能畅谈;他写信给我,老说这回来要畅谈几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来,路过上海,许多熟朋友和我饯行,圣陶也在。那晚我们痛快地喝酒,发议论;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乱走,他也跟着。到了一处,朋友们和他开了个小玩笑;他脸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圣陶不是个浪漫的人;在一种意义上,他正是延陵所说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别人,能谅解别人,他自己也能“作达”,所以仍然——也许格外——是可亲的。那晚快夜半了,走过爱多亚路,他向我诵周美成的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没有说什么;那时的心情,大约也不能说什么的。我们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这一回特别对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觉的人。他家虽住在上海,而起居还依着乡居的日子;早七点起,晚九点睡。有一回我九点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灯,关好门了。这种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对的。那晚上伯祥说:“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来真是不知要怎样感谢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没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却全是我的懒。我只能从圣陶的小说里看出他心境的迁变;这个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说。圣陶这几年里似乎到十字街头走过一趟,但现在怎么样呢?我却不甚了然。他从前晚饭时总喝点酒,“以半醺为度;”近来不大能喝酒了,却学了吹笛——前些日子说已会一出《八阳》,现在该又会了别的了吧。他本来喜欢看看电影,现在又喜欢听听昆曲了。但这些都不是“厌世”,如或人所说的;圣陶是不会厌世的,我知道。又,他虽会喝酒,加上吹笛,却不会抽什么“上等的纸烟”,也不曾住过什么“小小别墅”,如或人所想的,这个我也知道。
一九三○年七月,北平清华园。
哀互生
朱自清
三月里刘薰宇君来信,说互生病了,而且是没有希望的病,医生说只好等日子了。四月底在《时事新报》上见到立达学会的通告,想不到这么快互生就殁了!后来听说他病中的光景,那实在太惨;为他想,早点去,少吃些苦头,也未尝不好的。但丢下立达这个学校,这班朋友,这班学生,他一定不甘心,不瞑目!
互生最叫我们纪念的是他做人的态度。他本来是一副钢筋铁骨,黑皮肤衬着那一套大布之衣,看去像个乡下人。他什么苦都吃得,从不晓得享用,也像乡下人。他心里那一团火,也像乡下人。那一团火是热,是力,是光。他不爱多说话,但常常微笑;那微笑是自然的,温暖的。在他看,人是可以互相爱着的,除了一些成见已深,不愿打开窗户说亮话的。他对这些人却有些憎恶,不肯假借一点颜色。世界上只有能憎的人才能爱;爱憎没有定见,只是毫无作为的角色。互生觉得青年成见还少,希望最多;所以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一滴不剩而献给他们,让爱的宗教在他们中间发芽滋长,让他们都走向新世界去。互生不好发议论,只埋着头干干干,是儒家的真正精神。我和他并没有深谈过,但从他的行事看来,相信我是认识他的。
互生办事的专心,少有人及得他。他办立达便饮食坐卧只惦着立达,再不想别的。立达好像他的情人,他的独子。他性情本有些捐介,但为了立达,也常去看一班大人先生,更常去看那些有钱可借的老板之类。他东补西凑地为立达筹款子,还要跑北京,跑南京。有一回他本可以留学去,但丢不下立达,到底没有去。他将生命献给立达,立达也便是他的生命。他办立达这么多年,并没有让多少人知道他个人的名字;他早忘记了自己。现在他那样壮健的身子到底为立达牺牲了。他殉了自己的理想,是有意义的。只是这理想刚在萌芽;我们都该想想,立达怎样才可不死呢?立达不死,互生其实也便不死了。
一九三三年,七月哀念
郑振铎同志
俞平伯
郑振铎同志的死,为中国和国际文化界人士所同声惋叹,原不仅仅他的朋友们;但在他熟朋友中间,更觉得这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他死得这样突然,我听到这坏消息,只觉心头受了重重的一击。说悲、恐、惊,都还不太恰当。
一般说来,总该是震惊沉痛罢。人生是这样的有缺陷。你有了惊恐悲哀,若不借语言文字表现出来,就好像心里短少点什么,又好像少做了一件对得起人的事情;但是如把它表现出来,那么,你的真情有时就会被这表情达意的工具所限制住了。不能期望读者都来了解言外之意。我虽写这一篇小文,不得不为之踌躇。
当然,人生另有比这大得多的缺陷,古语所谓“彩云易散琉璃脆”。像振铎这样兴高采烈,活泼前进,对一切人和事都严肃认真,却又胸无芥蒂的大孩子,谁想得到他会有这样不幸的遭遇。比之乐曲,在旋律上是极端不调和的。如深思力索下去,真会叫你发痴。他比我整大了一岁;看起来却至少比我年轻两三岁;换句话说,他虽整整活了六十岁,只差两个月,实在还是个青年哩。光风霁月的神情,海阔天空的襟怀,将永远活在凡认识他的,无论新知旧友的记忆里。人却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