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文公·十八年》孔颖达正义说:“服虔案:《神异经》云,梼杌,状似虎,毫长二尺,人面虎足猪牙,尾长丈八尺,能斗不退。”服虔是汉末灵帝时的人,服虔所引《神异经》,见今本《神异经·西荒经》,文字大略相同,这就可以作为此书为“汉人驾名”的坚证。东方朔为人滑稽诞谩,《汉书·东方朔传赞》已云:“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着之朔。”班固时已如此,可知服虔所见《神异经》之得“驾名”于东方朔就很自然了。从时间推断,此书大约为东汉人所作。
《十洲记》既然和《神异经》同托名为东方朔作,性质也同属于地理博物类,则作者可能也是东汉时代的人,为了论述的方便,我将它们合并在一起,想来不会有多大差误。至于东汉初年郭宪的《洞冥记》,虽然也有好些人疑心不是他所作,但也提不出直接的证据,只能从他的品格(《少室山房笔丛》:“以直谏闻”),或从当时的文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词句褥艳,不类东京”)来表示怀疑,但这却不能剥夺他的著作权。《隋书·经籍志》杂传类有《汉武洞冥记》一卷,题“郭氏撰”,当即此书,今本作四卷,唐时多人都信此书为郭宪所作,包括鼎鼎有名的《史通》作者刘知几,只是到了后来才有人怀疑。郭氏好方术,序又自称“宪家世述道书”,和作《洞冥》的主旨正合,不应疑其伪撰。清代王谟编辑《汉魏丛书》,虽仍不信此书为郭宪作,但他说此书“殆即祖述《神异经》、《十洲记》而作者”(《洞冥记跋》),除去“祖述”不论,倒是说到了此书的内容实质。现在就把三部书有关神话方面的情况大略谈淡。
《神异经》书凡九篇,其格局体例,大致是模仿《山海经》,分为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八荒,再加上中荒,略其山川道里而记其珍怪神灵异人。其中神话材料片断很多,如像《东荒经》的沃椒山,即郭璞《玄中记》的沃焦山,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中就要说到;《东南荒经》的尺郭,“朝吞恶鬼三千、暮吞三百”,有点像是《述异记》所记的食子的鬼姑神,还有朴父夫妇,“并高千里”,由于“天初立时”,“导开百川,懒不用意”,罚他俩裸体“并立东南”;《南荒经》火山中生不尽木,不尽木中有火鼠,其毛可以织为火浣布,又有柤稼■树,生甜梨,“实长九尺”,食其实者“寿一万二千岁”,就是《山海经》常提到的甘柑;《西荒经》的河伯使者,“白衣玄冠,从十二童子,驰马西海水上”,“所之之国,雨水涝沱”;《西北荒经》有玉馈之酒,“取一尊一尊复生焉”,有脯名曰“追复,食一片复一片”,很有点像经常出现在《山海经》里的视肉;《北荒经》有横公鱼和磎鼠,都是奇异的生物,类乎《山海经》所写的奇禽异兽,而于人有益;《中荒经》的九府玉童玉女,像《山海经》司幽国的司士司女,啮铁兽,像《拾遗记》卷十记的铁胆肾兽:凡此种种,都可视为有民间传说的凭依,并非出于向壁虚构。以其设想新奇,后世注家及文人诗文中,也常引用到它。此书最引人注目者,是关于与西王母为偶的东王公这个配偶神的创造: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载一黑熊,左右顾望。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噫嘘;矫出而脱悮(误)不接者,天为之笑。(《东荒经》)有注云:“华云言笑者,天口流火炤灼,今天不下雨而有电光,是天笑也。”“华”据说就是张华,此书如成于汉时,张华为之作注自然也有此可能。李白诗已用此书的正文及注为典了。“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短歌行》),用的便是正文;“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梁甫吟》),既用正文也兼用注。东王公这个配偶神,大概是根据《山海经》西王母的形象而模仿创造的:西王母“蓬发戴胜,豹尾虎齿”,东王公就“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西王母有“三青鸟”,东王公就“载一黑熊”。可见模仿之迹。汉代石刻画像和砖画中有东王公、西王母画像,都作王者形象,并未作“鸟面虎尾”之状,益足证其为模仿之作。此书又记有东王公和西王母相会的一段神话,却是设想新奇,富于艺术魅力: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中荒经》)六朝梁陶弘景《真诰·甄命授》所记的童谣,什么“着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大约就是本此而来:“金母”,即西王母;“木公”,即东王公。
东王公又称东王父,汉人托名东方朔撰的《十洲记》里,也大略记了他的行迹,“扶桑,在东海之东岸地方万里,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十洲记》全书所写,是十洲三岛上的仙灵奇物。十洲是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沧海岛附在聚窟洲后面;三岛首昆仑,次方丈洲,扶桑附在方丈洲后面,次蓬丘即蓬莱山。《云笈七签》卷二六的《十洲三岛》便是如此分法,也不知何所取义。大概是沿袭旧说,人为地加以安排区分。通行本《十洲记》的排列顺序与此略异,以昆仑殿在最后。此书所记各洲异物,涉及于神话者,有祖洲的不死草、炎洲的凤生兽、聚窟洲的反魂树等,而续弦胶及猛兽二物,更具有神话意味。
凤麟洲,多凤麟。凤喙及麟角合煎作膏,名之为续弦胶。此胶能续弓弩已断之弦,刀剑断折之金,更以胶连续之,使力士掣之,它处乃断,所续之处,终无断也。武帝天汉三年,西国王使至,献此胶四两。时武帝幸华林园射虎,而弩弦断。使者时从驾,又上胶一分,使口濡以续弩弦。帝惊曰:“异物也!”乃使武士数人,共对掣引之,终日不脱,如未续时也。
征和三年,武帝幸安定,西胡月支国王遣使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犬子,大似狸而色黄。帝见之,问使者:“此小物可弄,何谓猛兽?”使者曰:“猛兽一声叫发,千人伏息。”于是帝使使者令猛兽发声,试听之。使者乃指兽命唤一声。兽■唇良久,忽叫,如天大雷霹雳。帝登时颠蹶,掩耳震动,不能自止,侍者及武士虎贲皆失仗伏地。诸内外牛马豕犬之属,皆绝绊离系,惊骇放荡,许久咸定。帝忌之,因以此兽付上林苑,令虎食之。于是虎闻兽来,乃相聚窟积,如死虎伏。兽入苑,径上虎头,溺虎口,去十步已来,顾视虎,虎辄闭目。帝恨使者言不逊,欲收之,明日失使者及猛兽所在。(以上二条,略有删节。)《洞冥记》又称《别国洞冥记》,或《汉武洞冥记》,凡四卷,所记都是汉武帝时的逸闻琐事及遐方远国之事,神仙家的气味颇为浓厚,诞谩夸饰,殊少可观。聊举二三段略接近神话的如下,以为研究参考①:黄安,代郡人也,为代郡卒,自云卑猥,不获处人间,执鞭怀荆而读书,画地以记数,日久地成池矣。时人谓黄安年可八十余,视如童子。常服朱砂,举体皆赤,冬不着裘,坐一神龟,广二尺。人问子坐此龟几年矣。对曰:“昔伏羲造网罟,获此龟以授吾,吾坐龟背已平矣。此虫畏日月之光,二千岁即一出头,吾坐此龟已见五出头矣。”行即负龟以趋世。人谓黄安万岁矣。(卷二)有掌中芥,叶如松子,取其子置掌中,吹之而生,一吹长一尺,至三尺而止。然后可移于地上。若不经掌中吹者,则不生也。食之能空中孤立,足不蹑地。亦名蹑空草。(卷三)有丹虾,长十丈,须长八尺,有两翅,其鼻如锯,载紫桂之林,以须缠身,急流以为栖息之处。马丹尝折虾须为杖,后弃杖而飞,须化为丹,亦在海傍。(卷四)除以上所说三部书外,汉代还有一部叫做《辛氏三秦记》的地理书,这书早已佚亡,《汉唐地理书抄》有辑录。辑者王谟在跋语中说:“按隋、唐志均不著录此书,然自《三辅黄图》及刘昭《后汉书·志》注、郦道元《水经注》、贾思勰《齐民要术》、宗懔《荆楚岁时记》凡六朝人著书,已相承采用;且所记山川都邑,皆秦汉时地理故事,并不及魏晋,此书必汉人所著。辛氏在汉本陇西大姓,特失其名为可惜耳。”其说看来是可以相信的。从所辑的数十条佚文看,非常富有神话色彩,如“陈仓山神鸡”条、“龙首山黑龙”条、“白鹿原狗伽堡”条、“骊山神女”条等都是。最有意思的,是关于鲤鱼跳龙门的神话,《书抄》辑录了下面两条佚文:河津一名龙门,巨灵迹犹在,去长安九百里,悬船而行,两旁有山,水陆不通。龟鱼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故云暴腮龙门,垂耳辕下。
龙门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每暮春之际,有黄鲤鱼,逆流而上,得者便化为龙。又林登云:龙门之下,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
两条佚文,内容大同小异,大概是由于不同书籍的征引。后一条引林登所说天火烧尾化龙事,富于哲理,益人心志,更是难得。唐李白《赠崔侍郎》诗说:“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便是用此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