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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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唐五代的神话(2)

李朝威写这篇神话小说,也根据了一些神话材料,主要的神话材料有下面这样一段:秦时中宿县十里外有观亭江神祠坛,甚灵异,经过有不恪者,必狂走入山,变为虎。晋中朝有质子将归洛,反路,见一行旅,寄其书云:“吾家在观亭亭庙前,石间有悬藤即是也。君至但扣藤,自有应者。”及归如言,果有二人从水中出,取书而没。寻还云:“河伯欲见君。”此人亦不觉随去。便睹屋宇精丽,饮食鲜香,言语接对,无异世间。今俗咸言观亭有江伯神也。(《异苑》卷五)至于《柳毅》文中所说“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钱塘龙)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等等,则是采取古代神话的零片以为点缀,并不真正忠实于原作。“尧遭洪水九年”,古神话说是“共工振滔”之故,并不关系于钱塘龙;“天将五山”,大约就是《列子·汤问篇》所说的帝命禺疆使巨鳌十五首戴五山,“天将”就是禺彊,然而未闻与钱塘龙有什么“失意”之事。这些都不过是信笔点染,增强故事的神话气氛,神话小说的作者完全有权利这么做。

李公佐的《古岳渎经》,见《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引《戎幕闲谈》,也是一篇取材于神话、幻设为文的神话小说。故事说,李汤于永泰(唐代宗年号)年间任楚州刺史,闻渔人见龟山下水中有大铁锁,乃以人牛曳出之。霎时风涛陡作,有一怪兽,形如猿猴,身高五丈,闯然上岸,顾视人群,观者见之,惊恐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曳牛入水去,竟不复出。当时李汤与楚州知名之士,皆错愕不知其由。其后李公佐到东吴访古,泛洞庭,登包山,入灵洞,探仙书,得《古岳渎经》第八卷,才知此兽名无支祁,原来是禹治水经桐柏山时降伏的一个水怪。故事的主要部分,便集中在禹擒无支祁的经过上: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功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授命夔龙,桐柏等山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胡木魅水灵山妖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戟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这段记叙据说便是《古岳渎经》里所写的。虽然一眼便能看出这是李公佐的幻设虚构,但和李公佐同时的李肇已在其所著《唐国史补》“淮水无支奇”条隐括其事云:“楚州有渔人,忽于淮中钓得古铁锁,以告官。刺史李阳大集人力引之。锁穷,有青猕猴跃出水,复没而逝。后有验《山海经》云:‘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足下,其名无支奇。’”刺史李阳,自然就是李汤;所谓《山海经》,其实就是《岳渎经》,李肇的记录可说就是李公佐小说的节述。无支祁神话经过二李的宣扬,便广被到了民间,后来更演为泗州僧伽降伏水母的故事。宋代罗泌《路史·余论九》“无支祁”条略谓,禹锁无支祁,“而释氏乃以为泗州僧伽之所降水母者”。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四四也说:“水母洞,在龟山寺,俗传泗州僧伽降水母于此。”又说:“龟山,在盱眙县北三十里。其西南上有绝壁。下有重渊。”便是这段神话演变的最早记录。《清重修庙记》引《淮泗志》说:“巫支祁屡为水患,僧伽大圣拄锡泗州,说法禁制,建灵瑞塔,淮泗乃安。”就更清楚明白:僧伽所降的水母,就是禹锁的无支祁,从一个神话已演变为另一个神话了。而盱眙当地民间传说则说,水母娘娘挑水一担行道上,欲将神州东南尽化泽国。张果老闻知,急倒骑毛驴来见水母,请饮驴以水,以舒牲畜长途跋涉之困。妖精不识神仙,欣然听驴饮水。神驴伸嘴一饮,竟饮尽两桶所盛五湖四海之水,但余些须水脚。妖精惊恚,愤而将桶中余水倾之于地,顷刻卷起滔天狂澜,从盱眙漫向泗州(盱眙城与泗州城原只一桥相连),数十万生灵悉葬水底。这便是所谓“水淹泗州”。果老怒水妖残暴,乃以铁索锁之,打入盱眙县老子山都帝庙神井中。神话到此,又一变再变。可见它即使是文人笔下的幻设虚构,而本身却具有活泼强大的生命力。像这样具有生命力的神话故事,我们就应该理直气壮地承认它是神话而不该是“拟神话”或别的什么。

《古岳渎经》所写的神话故事虽是虚构,但无支祁这个神话人物(动物)形象的塑造,却仍旧有它的本源。本源维何?那就是古神话中的夔,以及后来神话传说中的山■。《山海经》所记的夔,原是东海流波山的一头牛形的一足怪兽,演变到后来,便成为韦昭注《国语·鲁语》所说的“夔一足,越人谓之山缲(■),人面猴身能言”的山■了。无支祁“形如猿猴”、“力逾九象”,正是从夔到山■结合牛力猴形于一身的自然发展演变。而楚州渔人见龟山下有大铁锁,后刺史李汤以人牛曳出怪兽事,又和六朝以来屡屡见诸笔记的有关金牛的神话传说十分相类。

巴丘县自金冈以上二十里,名黄金潭,莫测其深;上有濑,亦名黄金濑。古有钓于此潭,获一金锁,引之遂满一船。有金牛出,声貌莽壮,钓人被骇,牛因奋勇,跃而还潭。锁乃将尽,钓人以刀斫得数尺。潭濑因此取名。(《古小说钩沉》辑《幽明录》)晋康帝建元中,有渔父垂钓,得一金锁。引锁尽,见金牛,急挽出。牛断,犹得锁,长二尺。(《异苑》卷二)储潭,咸和二年刺吏(史)朱伟所立。尝有渔者钓于此潭,得金锁索,引舟中,长数百丈。忽一物随锁而来,其形如水牛,眼赤,角白,及见人,惊骇拽走,而渔以刀断得数尺,不知其所由然也。(《汉唐地理书抄》辑《顾野王舆地志》)居风山去郡四里。夷人从太守裴庠求市此山,云出金,既不许。寻有一妪行田,见金牛出食,斫得鼻锁,长丈余。人后往往见牛夜出,其色光耀数十里。(《太平御览》卷六四四引《刘欣期交州记》)从以上所引各条记叙看,《古岳渎经》所写的无支祁神话仍然是有其渊源本自的。不但神话的构思布局本身及无支祁形象的创造有其渊源本自,就是无支祁这个形象,也影响到后来另一著名神话人物形象的创造,那就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当元代吴昌龄写杂剧《西游记》,孙悟空形象还在雏形阶段,还只叫做孙行者时,作者就已在词曲中评述这个孙行者说:“巫支祈是他姊妹。”可见他们之间的联系。因而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明吴承恩演《西游记》,又移其神变奋迅之状于孙悟空。”这话也是可信的。不过应当注意到:孙悟空形象的创造,除此以外,还曾受到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神猴哈奴曼的影响,这样认识就比较全面了。至于无支祁这个神话人物受到后世文人学士的注意,如朱熹《楚辞辨证》中尝斥僧伽降伏无支祁为俚说,罗泌《路史·余论九》有无支祁辨等,又其余事了。苏轼《濠州涂山》诗云:“川锁支祁水尚浑,地埋汪罔骨犹存;樵苏已入黄熊庙,乌雀犹朝禹会村。”四句四事,皆鲧禹神话的隐括,首句即以“锁支祁”为言,可见它的影响。

唐代神话小说所写,除了前面所说两篇影响较大以外,还有一篇,是裴铏《传奇》中的《陈鸾凤》,虽然不见有多少影响,但却情景特殊,别具一格。它写入与雷斗,凛然无畏,长人之志,灭鬼神之威,虎虎有生气,是征服自然神话在中世纪的再现者。兹节述如下:唐元和中,有陈鸾凤者,海康人也。负气义,不畏鬼神。海康有雷公庙,其应如响。时大旱,邑人祷而无应。鸾凤大怒,曰:“我之乡,乃雷乡也,为神不福,焉用庙为?”遂秉炬■之。其风俗,不得以黄鱼彘肉相和,食之必震死。鸾凤持竹炭刀,以所忌物相和啖之,果迅雷急雨震之。鸾凤以刀上挥,中雷左股而断。雷堕地,状类熊猪,毛角,肉翼青色,手执短柄刚石斧,流血注然。云雨尽灭。鸾凤知雷无神,遂驰赴家,告其血属。众共执之,曰:“我一乡受祸。”鸾凤奋击不得。逡巡,复有云雷,裹其伤者,和断股而去。沛然云雨,自午及酉,涸苗皆立矣。遂被长幼共斥之,不许还舍。于是持刀行二十里,诣舅兄家。及夜,又遭雷火,天火焚其室。复持刀立于庭,雷终不能害。旋有人告其舅兄向来事,又为逐出。复往僧舍,亦为霆震,焚■如前。知无容身处,乃夜秉烛,入于乳穴嵌孔之处,后雷不复能震矣。三暝然后返舍。自后海康每有旱,邑人即醵金与鸾凤,请依前调二物食之,持刀如前,皆有云雨滂沱,终不能震。如此二十余年,俗号鸾凤为雨师。至太和中,刺史林绪知其事,召至州,诘其端倪。鸾风云:“少壮之时,心如铁石,鬼神雷电,视之若无当者,愿杀一身,请苏万姓,即上玄焉能使雷鬼敢聘其凶臆也!”遂献其刀于绪,厚酬其直。(《太平广记》卷三九四引)这里所写,就是人和大自然的斗争,谁说只有在原始社会,才能呈现这种斗争?神话的产生,各个历史时期俱有,不限于原始社会,观此记叙,也就可以明白了。更有意思的是,陈鸾凤竟能代替雷神行雨,被人号称为“雨师”;其实他所施行的,不过与《三国演义》里描写的诸葛亮“草船借箭”一样,故意吃雷所畏忌的黄鱼杂彘肉,激其怒而用其愚,借他的雷雨以泽惠乡人罢了。这是歌颂人的智勇,歌颂“愿杀一身、请苏万姓”的仗义敢死的无畏品德。它和古神话里羿、鲧、禹之类的精神完全是息息相通的。这当然要算后世产生的优秀神话之一。

裴铏《传奇》中,尚有《樊夫人》、《裴航》、《韦自东》、《文箫》等篇,都是瑰奇优美的作品,应列入神话考察范围。此书《唐志》著录三卷,《直斋书录解题》作六卷,今佚,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周楞伽辑注本,共收三十一篇,可见其大概。

◎《朝野佥载》、《酉阳杂俎》、《宣室志》笔记体神话的一支,在唐代,还继续沿袭着以往的道路发展,不时有所表现。然而较之魏晋六朝时代的志怪书来,唐代记异闻的专著并不太多,搜罗起来,只有这么四五种,可以大略说说。

最早的一种,要数张■的《朝野佥载》。张■,字文成,是初唐时期一位颇为有名的文学家,他的小说《游仙窟》传到日本,甚为彼邦人士所推重。《朝野佥载》主要记叙了武后一朝的朝野见闻,兼记了一些鬼神异事。原书二十卷,久佚,今本辑为六卷,在第五、六卷中,也保存了一些神话传说材料:辰州东有三山,鼎足直上,各数千丈。古老传曰,邓夸父与日竞走,至此煮饭,此三山者,夸父支鼎之石也。(卷五)东海有蛇丘,地险多渐洳,众蛇居之,无人民。蛇或有人头而蛇身。(卷五)并州石艾、寿阳二界有妒女泉,有神庙,泉水沉洁澈千丈。祭者投钱及羊骨,皎然皆见。

俗传妒女者,介子推妹,与兄竞,去泉百里,寒食不许举火,至今犹然。女锦衣红鲜,装束盛服,及有人取山丹、百合经过者,必雷风电雹以震之。(卷六)夸父追日神话,原是极振奋人心的,因而在古代各地民间相传,容易为地方风物所附会。单从《太平御览》所引的几处夸父遗迹看,就已经可以略见一斑。如像卷四七引《郡国志》说:“台州覆釜山,有巨迹,云是夸父逐日之所践。”卷五六引《安定图经》说:“振履堆者,故老云,夸父逐日,振履于此,故名。”卷三八八引《荆州记》说:“零陵县石上有夸父迹。”等等。这里记叙了辰州夸父“煮饭”的“支鼎石”,更足见夸父行迹在民间传说中的活跃。

至于妒女泉的传说,任昉《述异记》上亦记之而文较简,较详者当从唐代李■的《<妒神颂>序》①。大意说推妹耻兄要君,积薪自焚,至冬至后日积一薪,至百日烈火焚之,为易清明节寒食之俗。寒食,据说是因介之推遭焚、“神灵不乐举火”而兴起的风俗。“妒女”,一般是女性嫉妒女性,而此则是妹妹嫉妒她哥哥“要君”遭焚,民间为之寒食不举火,她便于此时积薪自焚以易其俗。张■此处的记叙尚嫌模糊,只说妒女“与兄竞,去泉百里,寒食不许举火”,似乎在“泉百里”以内,妒女也“不许举火”,其实不然。后面所记凡衣红鲜盛服的妇女以及取山丹、百合鲜艳花卉经过此泉者,必遭风雷电雹之震,倒正是妒女的本色,但却可能是将其他有关妒女的传说,与介之推妹这个特定的妒女的传说糅混在一起而作的记录。段成式《酉阳杂俎·诺皋记上》记了一段妒妇津的神话,倒也很有意思,可以和此处所记的对看。

临清有妒妇津。相传晋大始中,刘伯玉妻段氏,字明光,性妒忌。伯玉常于妻前颂《洛神赋》,语其妻曰:“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矣!”明光曰:“君何得以水神为美,而欲轻我,吾死,何愁不为水神!”其夜乃自沉而死。死后七日,托梦与伯玉曰:“君本愿神,吾今得为神也。”伯玉寤而觉之,遂终身不复渡水。有妇人渡此津者,皆坏衣枉妆,然后敢济,不尔风波暴发。丑妇虽妆饰而渡,其神亦不妒也。故齐人语曰:“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立水傍,好丑自彰。”

再如此书——《朝野佥载》卷五记的赵州桥石狮、卷六记的封溪猩猩,还有中华书局版“补辑”中记的肃州敦煌鲁般、昝君谟“啮镞法”等,都可以作为研究神话的参考。关于鲁般神话,以后讲述到民间神话时还要讲到它,这里暂且不提。

其次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这部书里所保存的神话材料或可以当做神话材料看待的,其数量之多,仅次于晋代干宝的《搜神记》。较之《搜神记》,它所保存的神话材料,更富有民间神话色彩。《酉阳杂俎》全书共三十卷,前集二十卷,续集十卷,各卷中又分出一些小的栏目,如卷一有“忠志”、“礼异”、“天咫”,卷二有“玉格”、“壶史”等,所记大都是诡异不经之谈,涉及释道灵异、历史传闻的地方尤多,而民间神话传说往往错出其中,试举关于月的神话传说两段如下: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