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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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唐五代的神话(4)

张路斯,颍上人,隋初明经登第,景龙中为宣城令,夫人关州石氏生九子。自宣城罢归,常钓于焦氏台之阴。一日,顾见钓处有宫室楼殿,遂入居之。自是夜出旦归,归辄体寒而湿。夫人惊问之。曰:“我龙也,蓼人郑祥远者亦龙也,骑白牛据吾池,自谓郑公池。吾屡与战未胜,明日取决。可使九子助我。领有绛绡者我也,青绡者郑也。”明日,九子以弓矢射青绡者,中之。怒而去,公亦逐之。所过为溪谷,达于淮。而青绡者投于合肥之西山以死,为龙穴山,九子皆化为龙。(《赵耕龙公碑》)此说亦见宋曾慥《类说》卷一七引欧阳修《集古目录》引(唐)赵耕《张龙公碑》,文较简略,或有删节,仍当以此引为准。明代陈仁锡《潜确类书》卷十六说:“龙穴山,在六安州,上有张龙公祠。《记》云,张路斯,颍上人,仕唐为宣城令,生九子。每夕,戍出丑归,体湿且冷。夫人石(氏)异之。公曰:‘吾龙也,蓼人郑祥远亦龙也,据吾池,屡与之战,不胜,明日取决。令吾子射,系鬣以青绢者郑也,绛绢者吾也。’子遂射,中青绢者。郑衄,怒投合肥西山死,即今龙穴(山)也。”这里是从地方风物出发,附记了这段神话传说。张龙公神话,唐时已有碑,有碑自然有祠庙,又有碑中所说的山,到明代,山和祠庙都经证实还存在,于此可见它在民间传说中植根的深厚。但它也有本源,它的本源就是《风俗通》所记的李冰斗蛟神话。它是以这一神话为模式而创造出来的全新的神话,正如我们在下一章就要讲到的祠山张大帝神话,是以禹化熊开山神话为模式而创造出的全新的神话一样。它们被人民接受了,人民为这些神话中的新神建立了庙宇,而且以各种风俗仪礼崇祀他们,所以我们只好承认他们。

◎《广汉魏丛书·搜神记》与句道兴《搜神记》唐代的志怪小说中,有两部《搜神记》是保存神话传说材料最多的书,值得在这里着重提提:一部是题作晋代干宝撰收在《广汉魏丛书》里的八卷本的《搜神记》(《稗海》、《说库》所收同),另一部是句道兴的写本残卷《搜神记》,收在王重民等编的《敦煌变文集》下集中。现在先说题作晋代干宝撰的八卷本《搜神记》,为什么要列在唐代的志怪小说中予以考察研究呢?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本来是唐人撰著的一部书籍,只是误题了撰人。我把八卷本《搜神记》和句道兴《搜神记》对照比勘了一下,发现文字内容大略相同的竟有十四条之多,占全书总数三十六条的小半;再拿它和二十卷本《搜神记》相比,竟很少有相同的。这难道不是一个极有力的证据,说明八卷本《搜神记》和句道兴《搜神记》是出于一个系统,而和二十卷本《搜神记》大有区别吗?固然如今二十卷本《搜神记》也是后人缀辑干宝残文而成,并非干宝原著,但也不能设想竟还有八卷三十六条是在缀集的范围以外的。何况此书清代王谟跋文已云“有魏时人,宋元嘉齐永明中事,唐时州名”,单就这几点而言已可判定绝非干宝所作书。我又把它和《琱玉集》、句道兴《搜神记》二书的文风比勘,发觉它们之间的用词造句,几乎如出一辙,都是当时的民间口语,而非古典化的文学语言。从以上诸端,我只好把旧题干宝撰,收在《广汉魏丛书》里的八卷本《搜神记》,暂判为唐人的作品,放在唐代神话中予以论述。

八卷本《搜神记》,有些是古代神话的转述,但一经转述,便面貌全新,带着充分的民间色彩,给人以新鲜活泼之感。如像下面一例:昔周宣王信谗言,杜伯无罪,王信佞而诛之。杜伯曰:“臣无罪而加戮,若死有知,臣将上报,不越三岁,必雪深冤矣!”王曰:“汝但努力。我是万乘君王,杀汝三五个之类,有何患乎?”乃戮之。经三年余,宣王出猎,行至城外山泽之间,将欲布猎,忽见杜伯着朱衣,乘白马,冠盖,前后鬼兵数百,当道而来,弯弓执矢射王。王惧,无处避之。百僚悉见,射中王心。王即心痛,归宫至日而薨。故语云,凡人不可枉滥,冤必至矣。(卷三)这本来是见于《墨子·明鬼篇》的一段古老的神话传说,我们在第四章第六节里已略有论及。一经转述,故事内容依旧,人物形象突然鲜明生动。尤其是宣王说的那几句话,是从民众的内心里体会而出的:愚莽的暴君声口如画。犹如《琱玉集·美人篇》写褒姒之美,说她“一笑有百廿种媚”,较之白居易《长恨歌》说杨贵妃“回头一笑百媚生”还添加了二十种,也是唐代市井说书人的声口,这都给古老神话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八卷本《搜神记》也记有盘瓠神话,但是神话所写高辛氏当国时的忧患,却不是什么“犬戎之寇”①,而是“房王作乱”,看光景不是外患而是一场内乱,这又是民间的一种异说,或者这种异说更近于古。因为据谯周《古史考》说:“高辛氏或曰房姓,以木德王。”高辛氏的儿子阏伯、实沉又曾经“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左传·昭公元年》),高辛氏化身的舜也曾和他的弟弟象进行过艰巨的斗争。一种传说总是要以不同的形式再三出观,所以说“房王作乱”之说或者更近于古。八卷本《搜神记》替我们保存了这种异说,当然非常可贵。

此书所记民间神话比较特异不和他书相同的,有泰山皇帝试陈龙文一条,部分格局和我们后面就要讲到的田章神话相像,这里便不多讲。另一条是东方朔泛海求宝,原文不长,全部抄录在下面:汉武帝与越王为亲,乃遣东方朔泛海求宝,惟命一周回,朔经三载乃至。未至间,帝问左右:“朔久而不至,今寰中何人善卜?”对曰:“有孙宾者,极明易筮。”帝乃更庶服潜行,与左右赉绢二匹往卜,扣宾门。宾出迎而延坐,未之识也。帝乃启卜,卦成,知是帝,惶惧起拜。帝曰:“朕来觅物,卿勿言。”宾曰:“陛下非卜他物,乃卜东方朔也。朔行七日必至,今在海中,面西招水大叹。到日请话之。”至日朔至。帝曰:“卿约一年,何故三载?”朔曰:“臣不敢稽程,探宝未得也。”帝曰:“七日前卿在海中面西招水大叹何也?”朔曰:“臣非叹别,叹孙宾不识天子,与帝对坐,因此而叹。”帝深异之。(卷四)这段民间神话,描写了汉武帝时代传说中的两个异人:孙宾善卜,东方朔善算,隔海数千里,二人竟同时卜算到了对方此刻的行事,恍如目睹,令人读了觉得很有风趣。而写那个微服出访的汉武帝,既觉得他平易近人,又不失帝王身份;从东方朔和他的对话中,毋宁说这种身份还大大地抬高了。这大约是唐代市井说书的引子保存记录下来的。

句道兴写本《搜神记》残卷不分卷,包括异闻故事共三十五则,卷前有“行孝第一”字略相同的共十四则。余二十一则中,记有皇(黄)帝时的良医榆(俞)柎、“能回丧车、起死人”的神话和引述的《刘向孝子图》所记的董永神话等。最鲜明突出的,是关于田章的一段神话。原因文较长,仍节述梗概如下:昔有田昆仑者,家贫未娶。禾熟时见三女于池洗浴,其二抱天衣飞去,昆仑攫得小者天衣,遂挟以为妻,携归见母。经年产子,名曰田章。昆仑被点兵西行,三年不返。女乃向母索看天衣,屡经请求,母不忍拂其意,即发藏与之。女着衣便腾空上天而去,母虽哀号,不之顾也。然终念儿子,乃与二姊复下凡游戏,冀见其儿。其时田章五岁,受董仲先生教来觅母。三女遂将天衣共乘小儿上天。天公悯其外孙,遂教其方术伎能。儿三才俱晓,天子闻之,即召为宰相。后犯事,遂流配西荒之地。某日天子田猎,射得一鹤,嗉内得一小儿,长三寸二分;复得一板齿,亦长三寸二分。以问群臣,众皆不识。乃召田章问之,田章略答如《博物志》陈章对齐桓公之言。天子又问大声小声,大鸟小鸟,章俱对答如流,略无滞塞。遂拜章为仆射。自此以来,“天下人民始知田章是天女之子也。”

以上神话所写的小儿和板齿,在《渊鉴类函·人部十五》引《博物志》(今本无)中有这样的记叙:齐桓公猎,得一鸣鹤,宰之,嗉中得一人,长三寸三分,著白圭之袍,戴剑持刀,骂詈瞋目。后又得一折齿,方圆三尺。问群臣曰:“天下有此及小儿否?”陈章答曰:“昔秦胡克一举渡海,与齐鲁交战,折伤板齿;昔李子敖于鸣鹤嗉中游,长三寸三分。”

看得出来,以上便是田章神话较古记载的零片。陈、田古本一姓,《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说:“(陈公子)完之奔齐以陈为田氏。”则陈章当就是田章。《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说:“田鲔教其子田章曰:‘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身,先富而国。’”田章其人书传竟有之,而且看来似乎还曾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近人张凤编的《汉晋西陲木简二编》亦有田章一简,文云:“为君子。田章对曰:天下之高万万九千里,地之广亦与之等。山丘溪谷,南起江海”此文上下俱阙,只剩此数语,但已可见田章的传说由来已久了。

田章对天子所说的“在蚊子角上养七子,犹嫌土广人稀,其蚊子亦不知头上有鸟”的小鸟鹪鹩,首见于《晏子春秋·外篇不合经术者第八》,说:“东海有虫,巢于蟁(蚊)睫,再乳再飞,而蚊不为惊。东海渔者,命曰焦冥。”《列子·汤问篇》作焦螟,《神异经·南荒经》作细蠛。所说“在鹤嗦中游戏”的李子敖,《神异经·西荒经》亦有大略相同的记述,说:“西海之外有鹄国焉,男女皆长七寸,好经纶拜跪。其人皆寿三百岁。其行如飞,日行千里。百物不敢犯之,唯畏海鹄,过辄吞之。亦寿三百岁。此人在鹄腹中不死,而鹄一举千里。”可见田章神话是有深厚的民间神话作基础的。

◎几部地理书中的神话唐代还有几部地理类的书籍,其中也保存了一些神话材料的零片,值得在这里大略说说。一部是陆广微的《吴地记》,《文献通考》著录,明代陶宗仪《说郛》得以采入书中,清代王谟《汉唐地理书抄》复从《说郛》录出。但《说郛》所收尚非足本,因宋代王应麟《困学纪闻》引此书鲞鱼之说尚出《说郛》所收本以外,知原本文字已有散佚。此书所记,自言系自周敬王六年(公元前514年)至唐乾符三年(876年),凡一千八百九十五年①吴地事,其中以干将、镆铘铸剑一段,最为精彩:匠门又名干将门。阖闾使干将于此铸剑,材五山之精,合五金之英,使童女三百人祭炉神,鼓橐,金银不销,铁汁不下。其妻镆铘曰:“铁汁不下曰(可)有计?”干将曰:“先师欧冶铸剑之颖不销,亲烁耳。以□□成物□□,可女人聘炉神,当得之。”镆铘闻之,□入炉中,铁汁遂出。成二剑,雄号干将,作龟文;雌号镆铘,鳗文;余铸得三千,并号□□文剑。干将进雄剑于吴王而藏其雌剑,时时悲鸣忆其雄也。

干将、镆铘铸剑神话,始见于《吴越春秋·阖闾内传》,也是说“天气下降,金铁之精不销沦流”,镆铘问计,干将说:“昔吾师作冶,金铁之类不销,夫妻俱入冶炉中,然后成物。”镆铘闻言,便“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男女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刀濡,遂以成剑”。在生产水平低下的古代,像冶铸这样技术性强、危险性大的工作从事起来就很困难了,因而在神话传说中常有用人来做牺牲祭炉神的情节,而牺牲者往往便是剑匠本人或他的妻子。这是何等壮烈的行为!这里写镆铘“断发、剪爪”,是以部分代替全体,也是以身为牺牲的意思。不过不是直接牺牲,而是成了宗教仪式的一种表现。《吴地记》所写,却是“镆铘闻语,□(跃)入炉中,铁汁遂出”,是直接以身为牺牲。或者后者更接近原始本貌。陆广微记录中保存了这段更原始的材料,所以可贵,尽管此段缺文错字稍多,不无遗憾。此外此书还记录了琴高乘赤鲤、虎丘剑池等神话,就不再详说。

另一部是刘恂的《岭表录异》,凡三卷,卷中记录有韩朋鸟神话:韩朋鸟者,乃凫鹥之类。此鸟每双飞,泛溪浦。水禽中有■■、鸳鸯、■■,岭北皆有之,惟韩朋鸟未之见也。案干宝《搜神记》曰:大夫韩朋(原注:一云凭),其妻美,宋康王夺之。朋怨,王囚之,朋遂自杀。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捉衣,衣不胜手。遗书于带,曰:“愿以尸还韩氏而合葬。”王怒,令埋之,二冢相望。经夜,忽见有梓木生二冢之上。根交于下,枝连其上。又有鸟如鸳鸯,恒栖其树,朝暮悲鸣。南人谓此禽即韩氏夫妇之精魂,故以韩氏名之。

这里只不过复述了一个《搜神记》里已经记录过的神话故事,然而却是根据当时的民间传说,将《搜神记》所说的鸳鸯,说做是“有鸟如鸳鸯”,并说此鸟“即韩氏夫妇之精魂”,谓之为“韩朋鸟”,这就有了新鲜的内容和意思,算是此一神话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