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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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唐五代的神话(5)

唐代还有一部分量较大的地理类书籍,便是李泰的《括地志》,共五百五十卷,其书早亡,《汉唐地理书抄》有辑本二卷。这部书里有好些神话传说的片断材料,今从辑本录出若干条,略见一斑:鼻亭神,在道县北六十里。故老传云,舜葬九嶷,象来至此,后人立祠,名鼻亭神。(卷上)火山国在扶风南东大湖海中,其国中山皆火然。火中有白鼠皮及树皮,绩为火浣布。小人国在大秦南,人才三尺。其耕稼之时,惧鹤所食,大秦卫助之。即僬侥国,其人穴居也。

佛上忉利天,为母说法九十日。佛上天青梯,今变为石,没入地,唯余十二磴,磴间二尺余。彼(身毒国)耆老云,梯入地尽,佛法灭。(卷下)第一条所述,是一段相当重要的神话材料,它说明古神话中舜的弟弟象,本来的面貌其实是一头野生的作为动物的长鼻大耳象,所以后人立祠,竟以象的最富特征的“鼻”来做了他神祠的名称,谓之为“鼻亭神”。有关这一神话的阐释,牵连较广,请参看拙著《神话论文集·关于舜象斗争神话的演变》第五节,这里便不多讲。末条转述的是一段佛典中的神话加上当地(身毒国)的民间传说,虽是外国神话,但它对中国古代神话中有关以山为梯而登天的天梯神话,却是一个有力的旁证。

稍后于《括地志》,又有梁载言的《十道志》,共十六卷,也在宋代就佚亡了,《汉唐地理书抄》有辑本二卷。从所辑佚文看,也有相当神话材料,例如:覆船山。尧遭洪水,维舟树下,船因覆焉。鼎鼻山。周道衰微,九鼎沦没于此山之下,其水清澄,今民犹或见其鼎耳。南昌山。以豫章有铜山,山中有洪井,飞流悬注,其深无底是也。山有洪崖先生炼药之井,亦号洪崖山,有石臼存焉。增城县东北二十里,深洞无底。北岸有石,周围三丈,渔人见金牛自水出,盘于此石。

义熙中,县人常于此潭石得金锁,寻之不已。俄有鱼从水中引之,渥不禁,以刀扣断,得数段,人遂富,年登上寿。其后义兴周灵甫尝见此牛宿伏石上,旁有金锁如绳焉。灵甫素骁勇,往掩之,此牛掣断其锁,得二丈许,遂以财雄也。(卷下)最后一条,实在可以作为本章第三节所讲无支祁神话有关金牛传说的补充。这类传说,在六朝和唐代初年,原是屡见不鲜的。唐代还有一部卷帙较繁现今尚存的地理书: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总四十二卷(今存三十四卷)。可惜由于作者的宗旨是在“辨州域之疆里”,只注意到“山川阨塞”、“攻守利害”和郡县的沿革,而对“尚古远者或搜古而略今,采谣俗者多传疑而失实,饰州邦而叙人物,因丘墓而徵鬼神”种种地理书编撰者的做法,却认为是“流于异端,莫切根要”①;因而我们在这部以地理书正统自居的皇皇巨著里,竟很难找到一星半点有用的、新鲜的神话传说材料,是大为遗憾的。

◎《录异记》及其他五代虽然轮番更迭建立了五个朝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围绕在它周围还有十个国家(吴、前蜀、南汉、吴越、闽、楚、南平、南唐、后蜀、北汉),但它们的寿命都很短,总共不过五十四年(907年—960年),到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做了皇帝,这个历史时期就结束了。由于这段时期年代短促,又兼战争频繁,笔记小说作者本来不多,有的还跨越时代,如《录异记》的作者杜光庭,是唐末道士,却又进入到了五代前蜀时期;作《稽神录》的徐铉,是南唐的吏部尚书,后随李煜归宋,又在宋朝当了大官。凡此种种,都使论述这段时期的神话发生相当困难。我们只好把跨越时代的也都算做五代,就其中几部著作的神话传说材料,略加论述。

杜光庭《录异记》凡八卷,我们在第六章第三节中已略有论及。现在再就他所记蜀中及其他地方的异闻有关神话者稍加阐述。蜀中异闻,有一处“盘古三郎庙”:广都县有盘古三郎庙,颇有灵应。民之过门,稍不致敬,必加显验,或为人殴击,或道途颠蹶,由是远近畏而敬之。(卷一)接着写了一个曾受天师道正一符■的县民杨知遇,因醉过庙,月黑不辨路途,大呼祈神佑助,便有火炬从庙中出,导引着他行二十余里,经狭桥细路还家的灵异。我们当然并不以这类“灵应”的事迹为神话材料,但是“盘古三郎庙”却是值得研究的课题。我们知道自盘古神话被记录出来流播民间以后,就有了很大的影响。《述异记》上说:“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余里,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也。桂林有盘古氏庙,今人祝祀。”《路史·前纪一》注云:“今赣之会昌有盘古山,本盘固名。其湘乡有盘古保,而雩都有盘古祠,盘固之谓也。成都、淮安、京兆皆有庙祀。荆湖南北今以十月十六日为盘古氏生日。《元丰九域志》:广陵有盘古冢、庙。”可见盘古神话流被之广。这里所记的广都县,是汉代所设的县,故治在今四川成都县和双流县之间,盘古而有“三郎”,仿佛李冰有“二郎”,都是神话在民间的发展,具有民间构思的特色,可惜盘古三郎的故事未记录下来,大约已经失传了。

《录异记》所记其他地方的异闻,还有几处庙、墓:陈州为太昊之墟,东关城内有伏羲女娲庙。东关外有伏羲墓,以铁锢之,触犯不得,时人谓之翁婆墓。

房州上庸界,有伏羲女娲庙,云是抟土为人民之所,古迹在焉。又华陕界黄河中,有小洲岛,古树数根,河水泛涨,终不能没,云是女娲墓。大历年中,连日风雨晦冥,雷电不已,晴霁之后,忽失此墓,不知所在。

蔡州西北百里,平舆县界,有仙女墓,即董仲舒为母追葬衣冠之所。传云董永初居玄山,仲舒既长,追思其母,因筑墓焉。(以上卷八)陈州有伏羲女娲庙,又有伏羲墓,伏羲墓而又被“时人谓之翁婆墓”,这也反映了伏羲女娲兄妹结婚神话在当地的流传。至于房州上庸界的伏羲女娲庙,其地“云是抟土为人民之所”,则恐怕不是单指女娲,而是指伏羲与女娲共同“抟土为人民”。这种神话至今在汉族民间仍有流传,并说因为天下雨,收捡泥人不及,弄出了些缺胳膊断腿的泥人,所以至今世间有些残疾人。这条记录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点追寻根源的线索。末条蔡州平舆县界的仙女墓,以董永为董仲舒的父亲,仙女为他的母亲,这也是神话附会在历史人物身上造成的东拉西扯的可笑情景,然而从侧面也可见到董永与仙女(不一定是七仙女)神话在当时的盛传。

除杜光庭的《录异记》而外,余下几部书里的神话材料在这里也大略谈谈。一部是王定保的《摭言》,凡十五卷,《说库》本不分卷,中有一条说:王勃字子安,文中子之孙,早负俊声。其父福时,官洪都。勃自汾省亲,舟次马当,阻风涛不得进。因泊庙下,登岸纵观。忽见一叟坐石矶上,须眉皓白,顾盼异常。遥谓勃曰:“少年子何来?明日重九滕王阁有高会,若往会之,作为文词,足垂不朽矣。”勃笑曰:“此距洪都为程六七百里,岂一夕所能届耶?”叟曰:“兹乃中元水府,是吾所司,子若决行,吾当助汝。”勃方拱谢,忽失叟所在。依其言发舟,清风送帆,倏抵南昌,次旦入谒,果不爽期。

按滕王阁在南昌,咸亨二年(671年),阎伯屿为洪州牧,重修此阁成,九月九日,宴宾僚于阁上。欲夸其婿吴子章之才,令宿构序。勃既与宴,阎请众宾序,至勃,不辞。阎恚甚,密令吏,得句即报,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二句,始叹道:“此天才也。”这就是有名的《滕王阁序》。神话便说王勃得了马当神之助。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四十“马当神风送滕王阁”,即演此事。

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下,有一条记龟宝的神话,也很有意思:徐太尉颜若之赴东南,将渡小海。元随军将息,忽于浅濑中得一小琉璃瓶子,大如婴儿之拳。其内有一小龟,长可一寸,往来旋转其间,略无暂已。瓶口极小,不知所入之由也。因取而藏之。其夕,忽觉船一舷压重,及晓视之,即有众龟层叠乘船而上。其人大惧,以将涉海,虑遭不虞,因取所藏之瓶子,祝而投于海中,众龟遂散。既而话于海船之胡人,胡人曰:“此所谓龟宝也,稀世之灵物,惜其遇而不能得,盖福薄之人不能胜也。芶或得而藏于家,何虑宝藏之不丰哉!”胡人叹惋不已。

最有意思的还是于逖《闻奇录》所记的“画中人”一段神话: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幛,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何令生,某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即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其言,遂呼之名百日,昼夜不止,乃应曰:“诺。”急以百家彩灰酒灌之,遂活。下步言笑,饮食如常。曰:“谢君召妾,妾愿事箕帚。”岁终,生一儿。儿年可两岁,友人曰:“此妖也,必与君为患。余有神剑,可斩之。”其夕,乃遗颜剑。剑才入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夺君愿,今君疑妾,妾不可住。”言讫,携其子却上软幛,呕出先所饮百家彩灰酒。睹其幛,唯添一孩子,皆是画焉。

设想实在超妙。《西厢记》第二本第四折说:“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恐怕便是用此典故。明代吴炳有《画中人》剧,即本此意而点染为之。说明于逖所记这段神话在后代是有相当影响的。

最后说说徐铉的《稽神录》。《四库提要》说:“晁武公《读书志》载其自序,称自乙未岁至乙卯,凡二十年,则始于后唐废帝清泰二年,迄于周世宗显德二年,犹未入宋时所作。”把它放到五代这段时期来论述,自然是合适的。此书共六卷,所记都是神怪之事,其他皆少可取,独有卷一的“番禺村女”和卷五的“金精山木鹤”两条,略近神话,可以用作研究参考。

庚申岁,番禺村女有老姥与之饷田,忽云雨晦冥。及霁,反失其女。姥号哭,乃求访诸邻里,相与寻之不能得。后月余,复云雨昼晦。及霁,而庭中陈列筵席,有鹿脯、干鱼、果实、酒醢,甚丰腆。其女盛服至,而姥惊喜持之。女自言为雷师所娶,将至一石室中,亲族甚众,婚姻之礼,一如人间。今使归返,而他日不可再归矣。姥问:“雷郎可得见耶?”曰:“不可得。”留数宿,一夕忽风雨晦冥,遂不见矣。

处州处化县金精山,昔长沙王吴芮时女张丽英飞升之所,道馆在焉。岩高数百尺,有二木鹤,二女仙乘之。铁锁县于岩下,非傍道所至,不知其所从。其二鹤嘴随四时而转,初不差。威顺义道中百胜军小将陈师粲者,能卷蕈为井,跃而出入,尝与乡里女子遇于岩下,求娶焉。女子曰:“君能射中此鹤,姻即成。”师粲一发而中,臂即无力,归而病卧如梦。梦见二女道士绕床而行舞,过辄以手拂师粲之目数四而去,竟致失明而卒。所射之鹤自尔不复转,其一犹转如故。辛酉岁,其女子犹在,师粲之子孙至今犹为军士。

所引第二条“金精山木鹤”,性质接近神话,读者们自去研究,这里不准备多说。只拟对第一条“番禺村女”略说几句。这是一个人神婚媾的神话,叙写人间女郎和天上神祇的婚媾,多少带点粗暴的强迫掠夺的性质,不同于历来神话里叙写的人间男子和天上仙女恋爱那样具有旖旎的风光,故总说是经过“云雨晦冥”或“风雨晦冥”之后,便“失其女”,而所婚的雷郎,亲友也不可得见。和这相似的神话,在六朝梁任昉的《述异记》卷下里,也能找到这么一条:河间郡有圣姑祠,姓郝字女君。魏青龙二年四月十日,与邻女樵采于滱、深二水处。忽有数妇人从水而出,若今之青衣,至女君前曰:“东海使聘为妇,故遣相迎。”因敷茵于水上,请女君于上坐,青衣者侍侧,顺流而下。其家大小奔到岸侧,惟泣望而已。女君怡然曰:“今幸得为水仙,愿勿忧忆。”语讫,风起而没于水。乡人因为立祠。又置东海公像于圣姑祠侧,呼为姑夫。

表面上好像是很文雅有礼,其中恐怕仍然隐藏着一个像“河伯娶妇”那样的悲剧。“其家大小奔到岸侧,惟泣望而已”,这就是悲剧的具体表现。到后来附会地方风物而做的记叙,才把这段神话渲染得带有喜剧的色彩。《太平广记》卷六十“郝姑”条引《莫州图经》于叙述此一故事后,更这么写道:“(郝姑)仍言每至四月,送刀鱼为信。自古至今,每年四月内,多有刀鱼上来。乡人每到四月祈祷,州县长吏若谒此祠,先拜然后得入。于祠前忽生青白石一所,纵横可三尺余,高二尺余,有旧题云:‘此是姑夫上马石。’至今存焉。”“刀鱼”和“姑夫上马石”都充分带着令人喜悦的人情味,把神话原来的悲剧色彩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