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于宋人笔记的一段相当重要的神话,是祠山张大帝神话。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广德王开河为猪形”条说:广德军祠山广德王,名渤,姓张,本前汉吴兴郡乌程县横山人,始于本郡长兴县顺灵乡发迹,役阴兵,导通流,欲抵广德县,故东至长兴荆溪,疏凿河渎。先时与夫人李氏密议为期,每饷至,鸣鼓三声,而王即自至,不令夫人至开河之所。厥后因夫人遗飧子鼓,乃为乌啄,王以为鸣鼓而饷至。洎王至鼓坛,乃知为乌所误。逡巡夫人至,鸣其鼓,王以为前误而不至。夫人遂诣兴工之所,见王为大猪,驱役阴兵开凿河渎。王见夫人,变形未及,从此耻之。遂不与夫人相见,河渎之功遂息。逃于广德县西五里横山之顶。居民思之,立庙于山西南隅。夫人亦至县东二里而化。时人亦立其庙。由是历汉唐五代,以至本朝,水旱灾沴,祷之无不应。郡人以王故,呼猪而曰乌羊。
这段神话,也像张龙公神话那样,是源远流长的民间神话,直到宋时才见诸记录。治水疏渎,化为猪形,这无疑便是禹化为熊、通■辕山神话的模拟;就连整个鸣鼓馈饷等情节,都是涂山氏馈饷情节的模拟,然而某些细节又不尽相同(如乌啄鼓等),因而使它成为民间传述的新神话,历久不衰。明田艺衡《留青日札》卷二八“祠山张大帝”条说:“武当人张秉遇仙女山中,谓曰:‘帝以君功在吴分,故遣我为配,生子以木德王其地。’且约逾年再会。女如期往,仙女抱幼子归秉,曰:‘当世世相承,血食吴楚。’后生子渤,为祠山之神。(神)以二月八日生,先一日必多风,后一日必多雨。俗人相传,以为神请其夫人之小姨饮酒,故加以风雨,欲见其足也。可谓渎神矣。然至今此日风雨甚验,亦异事也。”这大约又是神话后来的发展,可以作上文记叙的补充。清代顾禄《清嘉录》“冻狗肉”条说:“(二月)八日为祠山张大帝诞,相传大帝有风山女、雪山女归省,前后数日,必有风雨,号请客风,送客雨,虽天气甚温,又必骤寒。俗有大帝吃冻狗肉之谚。”风山女、雪山女归省之说,自又是小姨传说的演变。而“大帝吃冻狗肉”云者,盖因大帝曾化形为猪,“避食豨”①,只好以狗肉享神,复值春阴多寒,故有“大帝吃冻狗肉”之谚。神话而又关系到宗教信仰、民情风俗,尤可见它在民间植根的深厚。
◎《吴船录》、《入蜀记》与《夷坚志》等中国神话,往往和地方风物结合紧密,有些神话的零片,又散见在地方风物的记事中,因此古代文人旅游记之类的书籍,也常有值得作神话研究参考的地方。宋代文学家陆游所著的《入蜀记》六卷和与之同时的范成大所著的《吴船录》二卷,就是旅游记中可以考见古代神话某些侧面的范本。《入蜀记》是陆游由浙至蜀舟中半载逐日所记的经历,《吴船录》恰与相反,是范成大由蜀奉召赴临安水程的记事。二人所经路线大体相同,都要从三峡经过。不过陆书写到入夔门便止,少了一段蜀地境内的记叙,范书却还写到永康军城(今灌县城)和青城山的情况,可以补陆书的不足。现将《吴船录》卷上所记的一段节引如下:庚午,至永康军。崇德庙在军城西门外山上,秦太守李冰父子庙食处也。辛未,登怀古亭,俯观离堆。离堆者,李太守凿崖中断,分江水一派入永康,以至彭蜀,支流至郫以至成都。怀古对岸有道观,曰伏龙,相传李太守锁孽龙于离堆之下。现有孙太古画李氏父子像。出玉垒观登山,谒崇德庙。新作庙前门楼甚壮,下临大江,名曰都江。李太守琉江驱龙,有大功于西蜀,祠祭甚盛,岁刲羊五万。
从这段记叙中,关于李冰治水神话,可以得到三点了解:一是神话发展到了宋代,确实已经加入了二郎神话的成分,所以伏龙观(至今尚存,在灌县离堆公园内)中有名画家孙太古画的“李氏父子像”,崇德庙(今称二王庙)谓是“李冰父子庙食处”。二是最早神话传说的李冰斗犀到宋代时已发展演变为“李太守锁孽龙”,接近于近代民间所传。三是当时民众在祟德庙对李冰父子的祠祭,至于“岁刲羊五万”,可见其盛;这当中当然有政治宗教种种复杂的原因,但人民的崇德报功心理应该还是主要的。基于这种心理而传述的有关李冰父子的神话,那就确实是神话宝库当中发光闪辉的东西,是只有肯定而没有用任何理由去加以排斥的。
二书同时写到三峡中的黄牛峡、神女峰的一些情况,对照参看,也很有意思。如写黄牛峡:晚次黄牛庙,山复高峻。庙灵感神,封嘉应保安侯。传云,神佐夏禹治水有功,故食于此。黄牛峡庙后山如屏风叠,嵯峨插天。第四叠上有若牛状,其色赤黄,前有一人如著帽立者。(《入蜀记》卷六)八十里,至黄牛峡,上有沼川庙,黄牛之神也,亦云助禹疏川者。庙背大峰,峻壁之上,有黄迹如牛,一黑迹如人牵之,云此其神也。(《吴船录》卷下)黄牛峡上的人牛迹,《水经注·江水》已记之,只说是“高岩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却无什么黄牛神“佐夏禹治水有功”之说,这一说想来是唐宋以后民间因景物而附会的传说,然而已经立庙奉祀,且见于陆、范二书所记,也就成了众所公认的新神话了。虽是零星点滴,却也不可废弃。
又如写神女峰和神女庙:二十三日,过巫山凝真观,谒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世所谓巫山神女也。祠正对巫山,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议者谓太华衡庐皆无此奇。然十二峰者,不可悉见,所见八九峰,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祝史云,每八月十五夜,月明时,有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山猿皆鸣,达旦方渐止。庙后山半有石坛平旷,传云夏禹见神女授符书于此。坛上观十二峰,宛如屏嶂。是日天宇晴霁,四顾无纤翳,惟神女峰上有白云数片,如鸾鹤翔舞徘徊,久之不散,亦可异也。祠旧有乌数百,送迎客舟,自唐夔州刺史李贻诗,已云“群乌幸胙余”矣,近乾道元年忽不至,今绝无一乌,不知其故。(《入蜀记》卷六)三十五里,至神女庙。庙中石刻,引《墉城记》,瑶姬,西王母之女,称云华夫人,助禹驱鬼神,斩石疏波有功见纪,今封妙用真人,庙额曰凝真观。从祀有白马将军,俗传所驱之神也。庙有驯鸦,客舟将来,则迓于数里之外,或直至县下。船过亦送数里。人以饼饵掷空,鸦仰啄(喙)承取,不失一。土人谓之神鸦,亦谓之迎船鸦。(《吴船录》卷下)两篇记叙中所写的巫山神女,都是杜光庭《墉城集仙录》曾经写到的,是助禹治水的神女而不是宋玉《高唐赋》、《神女赋》所写的淫奔的神女。从这里可以见到瑶姬神话的发展演变:人民创造了他们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神女形象,杜光庭也只是根据民间传说而做了一番仙话化的记录。两篇记叙所写,将地方风物和神话传说融而为一,尤其是陆《记》写得空灵透彻,画意诗情,兼而有之,神女的身影隐显在山水明月中,显得更是超凡脱俗了。这是艺术赋予神话的魅力,使神话的内在美,得到了充分的发扬。神话不应当只求简单枯燥的记录,经过诗人、文学家笔触浸润的神话,往往更能见到活泼的生机。陆游《入蜀记》所写,实在可以作为瑶姬神话的组成部分;而范成大《吴船录》所记,从祀的“白马将军”,俗传为瑶姬“所驱之神”,是杜光庭所记瑶姬诸佐使神如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中所无的,大约真是后来民间所传的神,此亦可补其缺佚。至于神鸦迎船,虽已早见唐人诗句,然而正式记录,还从二书开始。神鸦迎船自然也是有趣的景象,可以渲染神话的气氛。故二书所记蜀中见到的古神话的遗迹,实在也是研究神话的重要材料,不容忽视。
宋人著的志怪体笔记小说中,字数颇多的洪迈的《夷坚志》当然要推第一。原书四百二十卷,已残缺,今所存者,以涵芬楼排印的二百零六卷本较为完备。此书的取名,是从《列子·汤问》“夷坚闻而志之”一语而来,大有续《山海经》之意。但内中所写,多涉神怪迷信,可以当做神话考察研究的并不很多,兹抄录两条于下,略见一斑:明州人泛海,值昏雾四塞,风大起,不知舟所向。天稍开,乃在一岛下。两人持刀登岸欲伐薪,忽闻拊掌声,视之,乃一长人,高三四丈,其行如飞。两人急走归。其一稍缓,为长人所执,引指穴其肩成窍,穿以巨藤,缚诸高树而去。俄顷间,首戴一釜来,此人从树杪望见之,知其且烹己,大恐。始忆腰间有刀,取以斫藤,忍痛竭力,仅得断。遽登舟斫缆,离岸已远。长人入海追之,如履平地,水才及腹。遂至前执船,发劲弩射之不退。或持斧斫其手,断三指落船中,指粗如椽。(《乙志》卷八“长人国”条)光州七里外村媪家,植枣二株于门外,秋日枣熟,一道人过而求之。媪曰:“儿子出田间,无人打扑,任先生随意啖食。”道人摘食十余枚。媪延道人坐,烹茶供之。临去,道人将所佩葫芦系于木杪,顾语曰:“谢婆婆厚意,明年当生此样枣,既是新品,可以三倍得钱。”遂去。后如其言。今光州尚有此种,人怀核植于他处,则不然。(从《坚瓠秘集》卷五“葫芦枣”条转引,文较佳。)“长人国”一条对后来笔记作者有较大的影响。元代周致中《异域志》所写长人国即本此,而文笔不逮。《旧小说》戊集二《西樵野记》写的海岛长人和清代褚人穫《坚瓠余集》卷二写的巨人指,其内容格局,也全是从这里变化出来:可见这一神话的深入人心。“葫芦枣”一条朴质平淡,亲切有味,并不渲染神异而神话的色彩自见。
宋代刘斧《青琐高议》别集卷四有一篇附会刘禹锡诗写的题名为“王榭”的神话小说,相当有情趣,大略说:唐王榭,金陵人,家巨富,祖以航海为业。一日,榭具大舶,欲之大食国。行逾月,忽海风破舟,榭附一板,为风涛飘荡,至一洲,为皂衣翁媪所救。调养月余,引见其王,王亦皂袍,乌冠,于榭颇加礼遇。翁有一女甚美,榭爱之,王乃遗酒淆采礼,助结姻好。成婚之夕,榭询其国名,曰:“乌衣国也。”榭居久思归,女知不可留,置酒悲泣,为诗赠别。王令榭闭目,坐一乌毡兜子中,又召翁媪扶持偕去。榭阖目,但闻风涛怒号,既久,开目,已至其家。堂上四顾无人,惟梁上有双燕呢喃。榭仰视,乃知所止之国,燕子国也。其事流传众口,因目榭所居处为乌衣巷。刘禹锡《金陵五咏》有《乌衣巷》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即知王榭之事非虚矣。
查《刘宾客文集·乌衣巷》诗,“王榭”实作“王谢”,是说晋、宋时代的豪族王氏与谢氏,此则以“王谢”为当作人称的“王榭”,且引刘诗以证实之,自然是小说家的附会,但从神话本身而论,这种附会也很常见,并不妨碍其有民间传说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