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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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少数民族的神话(上)(1)

◎《山海经》中少数民族神话的遗迹中国目前已确定为单一民族的少数民族有蒙古、满、朝鲜、赫哲、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回、东乡、土、撒拉、保安、裕固、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锡伯、塔吉克、乌兹别克、俄罗斯、塔塔尔、藏、门巴、珞巴、羌、彝、白、哈尼、傣、傈僳、佤、拉祜、纳西、景颇、布朗、阿昌、普米、怒、德昂、独龙、基诺、苗、布依、侗、水、仡佬、壮、瑶、仫佬,毛南、京、土家、黎、畲、高山共五十五个。他们的人口,据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共一亿零六百四十三万人,约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八点四一。

在解放以前,一般说来,我国少数民族的经济文化发展,是处于低阶段的水平。但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某种艺术的一定繁荣时期绝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神话就是产生于人类经济文化发展低级阶段的特殊的艺术。正像马克思在评论希腊神话时所说的:“他们的艺术对我们所产生的魅力,同它在其中生长的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并不矛盾。它倒是这个社会阶段的结果,并且是同它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远不能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①正由于如此,因而在我国各兄弟民族中,还保存着大量的神话。这些神话绝大部分是通过口头传达的,近年才由文艺工作者搜集整理出一小部分。从搜集整理出的这一小部分看,已可见到它们的丰富多彩,宏伟瑰丽。以前有些人认为中国没有神话,中国人缺乏神话幻想的能力,那是由于他们只看到汉民族中古文献里一点残缺零散的神话材料(有的可能连这一点也没有看到),没有注意到还有大量蕴藏在我国少数民族中的神话的缘故。前面我们已把占我国人口比例绝大多数的汉民族的神话,从史的角度大略予以评介了,但还并不能显示中国神话的全貌。要展示中国神话的全貌,还得将中国少数民族的神话加以介绍。这个工作是太困难了。中国少数民族有五十五个,蕴藏的神话是那样丰富,有些民族的神话至今还没有搜集整理出来,我目前手中掌握的也还只有五十三个民族的五百多篇记录文字。要详尽无遗地评介它们,还得有一部专著,我绝对无力为此。而要从史的角度予以评介,对我说来,更是望洋兴叹。现在只能就力之所及,分成一些小的专题,举出少量的例证,大略予以论述。有些少数民族,未能举到例证,有些重要的神话还可能被遗落,因为这是很难做到完善的,总之我尽量照顾全面就是了。先作申明,庶免责让。

《山海经·海经》部分所记叙的围绕在中国四周的许多国家、民族,就是古代的少数民族在神话传说里的折射的反映。他们或被赋予异形,或被赋予异禀,或者和常人相差不远,总之是把幻想的和现实的人物杂糅起来,一律信以为真而记载在经文里。因而经文里虽然记有三首国、三身国、结胸国、奇肱国、一目国、大人国、小人国、女子国、丈夫国、不死民、沃民国、巫咸国等异形或异禀的国家,但给我们的印象,凡所记叙都是朴质健康的,并没有像后世那样抱有民族歧视的偏见。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包括记述者本身在内也都处于人类的童年阶段,所以天真烂漫地把各种荒诞的传闻都当做了真实。关于这点我们在第三章第三节已略有论述,这里便不多说。

这里要说的,是流传于后世乃至近代的某些少数民族中的神话,在《山海经》的记叙中,就已经见到了一些端倪。例如《后汉书·南蛮传》所记的槃瓠神话,以及流传在近代南方少数民族如苗、瑶、畲、黎中的“神母狗父”、“盘护王”等神话,就能在《山海经》里找到一些影子:有人曰大行伯,把戈。其东有犬封国。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进柸食。(《海内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父山,顺水入焉。有人名曰犬戎。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大荒北经》)第一段“其东有犬封国”下郭璞注:“昔槃瓠杀戎王,高辛以美女妻之,不可以训,乃浮之会稽东南海中,得三百里地封之,生男为狗,女为美人,是为狗封之国也。”于“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下又注:“黄帝之后卞明生白犬二头,自相牝牡,遂为此国,言狗国也。”郭璞后面一注所释数语就是根据第二段《大荒北经》所说。《大荒北经》的“弄明”,郭璞注:“(弄)一作卞。”就是此注所说的“卞明”。《山海经》前后二文无非都是同一神话的分化,故郭璞贯串会通解释之,且把它们归结到古代所传的槃瓠神话。郭璞的解释是正确的,观经文两处所写景象,自当是槃瓠神话的雏形。

郭氏在其所著《玄中记》一书中,对槃瓠神话又有略微不同的较详细的记叙:狗封氏者,高辛有美女,未嫁。犬戎为乱,帝曰:“有讨之者,妻以美女,封三百户。”帝之狗名槃护,三月而杀大戎,以其首来。帝以为不可训〔民〕,乃妻之女,流之会稽东南二万一千里,得海中土方三千里而封之,生男为狗,生女为美女,封为狗民国。(《古小说钩沉》辑)两段记叙虽有详略和细节的小异,梗概则大体相同。它们和古书记叙的以及近代民间口头传达的槃瓠神话最大的不同处,就是后者说槃瓠偕其妻到南方深山穷谷去安家立业,繁衍子孙后代,生活是在陆上;而前者却说“浮之会稽东南海中”,到海岛上去建立了国家,生活是在海上。归根究底说来,不过都是神话传说的传闻小异罢了。

又如像伏羲女娲兄妹结婚神话,不但在汉民族中自古以来就有传述,在西南苗、瑶等少数民族中也有传述。而《山海经·海内经》却早已有了这样的记载:南方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面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

郭璞于经文“名曰延维”下注:“委蛇。”委蛇是什么呢?委蛇就是《庄子·达生篇》所说的“(齐)桓公田于泽”所见的怪物。皇子告敖向桓公解释这怪物道:“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东之声,(闻)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和《山海经》所记的延维,完全相同。故郭璞以委蛇释延维。其实委蛇、延维本来就是一声之转。闻一多在《伏羲考》一文中说:“我们相信延维或委蛇,即伏羲女娲。”他以汉代画像中所见的人首蛇身伏羲女娲交尾图像,完全同于二书所写延维或委蛇的形象来证明其说,又举了三项例证作为补充,并说苗族“近代奉伏羲女娲为傩公傩母”。我们觉得他的论断是可以成立的,《山海经》所写的南方苗民之神延维,即后世伏羲女娲兄妹结婚再造人类神话的雏形。就是苗民本身,在《山海经》里也被神话化了。《大荒北经》说:“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釐姓,食肉。”苗民是天帝颛顼的后裔,生有翅膀。这里并没有民族歧视的偏见。后来《神异经》本此为说,说是“有人面目手足皆人形,而胳下有翼不能飞,为人饕餮,淫逸无理,名曰苗民”,则是封建文人有意的轻诋,不足为训了。

又如后世流传在各民族(包括汉民族)中有关天梯的神话,《山海经》的记叙更为丰富。大概言之,天梯可分两种,一种是以山为梯,一种是以树为梯。先说前者,《山海经》曾多处记载之: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以上下也。(《海外西经》)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姑、巫彭、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大荒西经》)华山青水之东,有山名曰肇山。有人名曰柏高,柏高上下于此,至于天。(《海内经》)经文所记的登葆山、灵山、肇山,就是古代巫师或神人“上下于天”的天梯。《淮南子·地形篇》更把以山为梯的昆仑山的天梯性质,记叙得非常明白:“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天帝)之居。”山的天梯在古文献的记叙中大略就是如此了。再说树的天梯。《山海经》里关于树的天梯的记叙,只有一种,那就是建木:有木,其状若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其名曰建木,在窫窳西弱水上。(《海内南经》)有九丘,以水络之。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皞爰过,黄帝所为。(《海内经》)建木在《淮南子》里也有记叙。《地形篇》说:“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高诱注:“众帝之从都广山上天还下,故曰上下。日中时日直入上,无景晷,故曰盖天地之中。”高诱释“上下”为“上天还下”,是清楚明白、正确无误的;释为“众帝之从都广山上天还下”,则还未达于一间。揆此文意,建木就是众帝所自“上天还下”者,而不是“从”什么“都广山”。《山海经·海内经》说:“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说的也只是“野”而非“山”。故释都广为“山名”或“泽名”(《地形篇》另一处高诱注)都非妥当,宜从《山海经》作“野”名。那么此生于都广之野的建木,就正是众帝以树为梯的天梯了。首缘此树而登天的,是传说曾“为百王先”①的大皞帝庖牺氏。

《海内经》所说的“大皞爰过”,正是说他首缘建木,“上天还下”,对古代相传的神话,做了大书特书的记载。旧释“过”为“经过”,那是解释错了,我在《<山海经>校注》中有较详细的解释,读者可以参看。

天梯神话是世界性的,不但我国有,其他国家和民族,也可举出类似的例子。汉民族中后世也有若干天梯神话的遗迹。少数民族——尤其是西南少数民族中,至今还传述在人民口头的有关天梯的神话,那就更为丰富了。因为篇幅关系,只举下面三个例子。

一个是刊于1979年第10期《民间文学》的《卜伯的故事》。故事中有一段说:“(雷王)怕卜伯带人再到天上去捣乱,便把天升高起来,只留巴赤山②上的日月树作为天梯,沟通天上地下的通路。卜伯听了气得直翘起胡子,全身都打起颤来,马上回家把剑磨好,决心到巴赤山那里去找日月树爬上天去。”这是以树为天梯的。

一个是谷德明所编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选》中的《月亮山》。故事开头便说:“像凤凰羽毛一样美丽的水族山乡,有座高高的月亮山,相传阿波就是顺着这座山爬到天上,引得仙女到人间的。”这是以山为天梯的。毛星所编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下册说,独龙族神话讲道:“从前,天和地是连在一块的,连接天和地的是九道土台组成的梯子。”也是以山为天梯的。

而张福山、傅光宇《天梯神话的象征》③说:“在各民族间的神话传说中,可以作为天梯的不仅是山和树,还有彩虹,彝族古歌《筑桥的歌》中说:天地相连是彩虹,天上人间相互婚媾都是通过虹桥进行的;云彩,《阿细的先基》讲彝族先民为了到天上寻找种子,是用‘红云彩做梯板,白云彩做吊索,雾露做脚垫,手攀云彩上天去,九十天就到南天门’;大楠竹,布依族的古歌《辟地撑天》里有地上人用大楠竹把天地接起来,顺着它可以登天的内容;铜柱铁柱,彝族在《洪水漫天地》中讲:‘居木武吾啊,竖起铜铁柱,通到天上去,天上地下就此通了婚。’而布依族在《红水河与清水江》的传说中,叙述的是七十二个著名的能工巧匠,用木料、竹料做成一架天梯;还有传说中讲的把巨鸟的翅膀当做上天的工具等等。”这是以其他种种幻想的材料作为天梯的。

由此可见天梯神话在少数民族的诗歌和口头传述中极为普遍,而《山海经》及其他古文献中所记叙的又是其嚆矢、先河。

◎开天辟地神话开天辟地神话不是最早产生的神话,在第五章第五节里已略有论述,但是当我们在对少数民族神话作一般考察的时候,为了叙述的方便,还是暂且从开天辟地神话说起。

少数民族的开天辟地神话,可说是宏伟壮丽,多种多样。大体讲来,可以分为以下四种:一种认为天地是神或神性的英雄所创造。例如彝族史诗《梅葛》的“创世”部分说,很久以前,天神格兹苦用九个金果变成九个儿子,用五个去造天;又用七个银果变成七个姑娘,用四个去造地。新开的天地常摇晃,天神又杀公鱼三千斤、母鱼七百斤去支地,鱼不眨眼,地始稳固;又杀老虎,取虎骨撑天,天始不摇。天神觉得人世太寂寞,又取虎的左右二胳膊化为日月,取虎眼化为星星,世间才有光明。天神意犹未满,又拿虎的肠胃化为江海,拿虎的皮毛化为草木,从此地上才有生物。而瑶族的神话却说,古时万能女神密洛陀的师傅死了,密洛陀便拿师傅的雨帽来造天,拿他的手脚作柱子撑起天边的四个角,拿他的身体当大柱撑起天的中央。布朗族的神话与此相类,说是洪古时代,没有天地,没有草木,没有人类,只有黑沉沉的云雾,随风飘忽。神巨人顾米亚和他的十二个儿子,立志开天辟地,创造万物。那时有大犀牛,随云雾飘忽,顾米亚遇见了它,便把它的皮剥下来造成天,挖出它的两眼来变做星辰,使它们在天空中闪闪发光。更拿犀牛肉来变成地,骨变成石,血变成水,毛变成花草树木,脑浆变成人,骨髓变成鸟兽虫鱼。而天地虚悬,无所撑托,怕它翻塌,顾米亚又拿犀牛腿来作为天的四柱,让它竖在大地的东西南北四角。又捕来巨鳌,叫它驮地。巨鳌不想担任这苦差事,随时都想逃遁,顾米亚便叫金鸡前去看守它,巨鳌一动,金鸡就去啄它的眼睛。但金鸡也有疲倦的时候,巨鳌见金鸡正阖目假寐时,便乘机蠢动,这时就会发生地震。人们便应当赶紧撒米,唤醒金鸡。普米族唱词《捉马鹿的故事》所叙述的天地起源的神话是:传说天神给予了巨人简剑祖一只红狗,一只白狗,一只金狗,一只银狗,一只铜狗,一只铁狗。六只狗帮助简剑祖寻找到了马鹿,便一箭将它射死。然后割下马鹿的头,头变成了天,两只眼睛变成了太阳和月亮,牙齿变成了星星,淌出的血变成了海子;又剥下马鹿的皮,皮变成了大地,皮上的毛变成了草木;他又挖出马鹿的心、肝、肺,心变成了山,肝和肺变成了湖泊;掏出马鹿的肠子,大肠变成了江河,小肠变成了道路如今世上的一切,都是马鹿一身变化的。

从以上所举的几个开天辟地神话的例子,可以见到处于人类童年时期的某些民族的设想,天地原是神人以他人或兽畜的躯体创造成的。前三例又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就是天需要拿人的手脚或兽的四条腿去将它撑持起来,地也需要有东西驮支。彝族神话说天神杀公鱼、母鱼支地,布朗族神话说神巨人捕来巨鳌,叫它驮地,这些都和汉族“女娲补天”的构想大致相同。可见处在经济文化发展相似阶段的人们的心理状态,也是大体相似的。

神造天地神话中,又有些小的变异。上面所说的,大体上是一神所造。又有二神共同创造天地的说法。例如德宏地区傣族流行的开天辟地神话说,古时天地未分,只有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