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弃子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一个身影投映在地上,披头散发,看起来比鬼还像鬼。幸好我有心理准备,知道那个不是鬼。
是即将变成鬼的杨侍君。
我立在原地,看着杨侍君一步步地从阴影中走出来,他还穿着昨天的那件天青色的衣袍,只是没有束带,襟口散乱,头发确实是披着的,有几缕散下来遮住了他的半张面庞。
单凭这些描述,他现在听起来应该是蛮吓人的,不过实际上他看起来只是失魂落魄罢了,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危险的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到了沈慕伊的记忆,我的反应和感觉都变得敏锐了很多,我懂得辨别什么是杀气,什么是克制。
“杨侍君,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一直到他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才开口。
之前我是个近视眼,600多度,属于那种不戴眼镜就什么都看不清的那种,连面前的地上有钞票都看不到,不过现在托沈慕伊的福,我也能享受一下好视力,不用戴眼镜视野都很开阔。
可是,有些表情,需要凑近了看,用心看,才能体会的到。
“沈侍臣真是春风得意,哦,不,我叫错了,是沈侍君才对。”杨侍君的情绪不太对,看到了我手中托着的东西,他的喉咙“咯咯”一阵作响,但脸上看不出多少怯懦和恐惧,而是一种扭曲的坦然。
不像是逆来顺受,而是极度的怨愤之后的一种反常的平静。这不代表他会接受既定的命运,而是必然会有所反抗。
我看人看得很准的,之前的工作多少和这个有所关联,大学期间我曾经辅修过一门心理学,并且下了很大功夫去研究。
之所以他身上没有半点杀气,只不过是因为他在努力克制,而这种克制会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一旦失控,他很有可能会歇斯底里。
我明白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尤其是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极有可能让他孤注一掷。
不过我并不怕,不知道是不是又受了沈慕伊的影响,我对自己有自信。
“沈侍君,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的,像我们这种人,迟早都是用作牺牲的,你也看到了,有人说弃子就弃子,你居然还会死心塌地。”杨侍君看起来不像是挑拨离间,我相信他是真心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托盘,像是想要靠目光把那幅黄绢烧出一个洞似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信他早就明白,这次我来,他在劫难逃。
只不过他的说法我不认同,阿焱的苦衷我看的出来,没有人身居高位双手还是干净的,该牺牲的就必须牺牲,这是为帝者的原则之一,我明白。
“杨侍君,锋芒毕露总归不太好,我知道你不甘心,事实上没有人甘愿死的不明不白——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你这次不可能再看得到明天的太阳,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劝你,不要反抗!”说出这些话我心里很不好受,虽然来之前我成百上千次第劝说过自己,但真要轮到我亲手了结一个人的生命的时候,那种心情真是让人相当的压抑。
我来自一个法制的社会,人人生来平等,每个人的生命都同等的重要,但在这里,我的思维全盘被颠覆。
他没有反应,只是看着我,那种表情让人心惊肉跳。
我第一次发觉,原来他并不是记忆之中的那个圆熟到几近猥琐,一味邀宠到不顾廉耻的人,他只是隐藏起了自己真实的一面,其实在这深宫之中,谁不是戴着面具活着的呢。
他自由高华的气度,也许根本不亚于孟远彦,但为什么他压制了自己的光辉,反而要选择一条完全相悖的路来走,我不清楚,我也根本不想搞清楚。
“我出身寒门,父母只是下等的商贩,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能够衣食无忧,和我爱的人一道白头到老。只不过,女帝登位,义父选中了我。我是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操控的棋子,我憎恨这里,却又不得不依附于这里,做我根本不想做的事。”他幽幽地开口,这些话不像是讲给我听的,反而倒像是讲给他自己听一样。
我极有耐性地听着,一个人的心声总归是要有一个倾听者的。
“我们每个人都有无奈,”我抽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心理学上这样可以缓解对方的焦虑和不安,“因为我们有顾忌的东西,我们有想要守护的人。”
他的眼神明灭了几次,最终还是归于寂静。
“我不会出来指证洛公主的。”他最后这样说。
“陛下想到了,她也并不希望你这样做。”我已经准备离开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该是不会再反抗了,“陛下说过,会善待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会安享天年,而你的未婚妻么……”说到这里时我顿了顿,“她会嫁给一个爱她的人。”
“……谢谢。”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柔和的表情,我看了很欣慰。
我掀开黄绢,将托盘递到他的面前,“如果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了,就选一样吧。”
凭我的经验,一般人都会选鸩酒。
果然,杨侍君的手轻轻掠过了锋锐的匕首和那条白绫,都没有停顿,最后他双手举起酒杯,
“之前讲过要请你过来弈棋,那句话是真心的,深宫之中寂寥,我也只会拿这些消遣,如果不是这次,也许我们真的有机会可以坐在一起,手谈一局,交个朋友。”
听他这么说,不免觉得有点心酸,可我不便表态,又没有办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只得说道,“好意心领了。”
“客气了。”他低头,指尖在酒面上一划,“既然酒只有一杯,我也就不请你了。”然后,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最后对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不知什么时候,我忘却了自我,你以后大概也会一样的。”尔后他再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鸿潋滟着点点碧绿的美酒轻触到唇畔,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我转身,听见酒杯砸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他捂着喉咙痛苦呻吟的声音,最后,是他的身体铿然倒地,不住挣扎的声音。
我不忍心看,只是一直向外走,手已经触到殿门了,稍微用力就可以推开,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痛苦,平静之中带着点渺远,他说,“你……不是沈慕伊吧?”
我全身为之一震,动作瞬间僵硬下来,这是我的秘密,这具身体里装着的不是沈慕伊的灵魂的这件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小丁不知道,阿焱也不知道,但是,他怎么会知道的?
明明,我与他,也不过只是见了三次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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