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梦魇
“那你是答应了啊。”夏欧满脸笑容，右颊上的那个单边的小酒窝愈发深陷，可爱至极。
心急之下顾不得她了，我只是胡乱点了点头，先敷衍过再说。
这一次却没有再用黑绸蒙上眼睛，夏欧领着我，走进了我一生最大的一个梦魇之中，可笑我当时竟眼睁睁的，而且心中存有一分欢喜。
很多年之后我回忆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连叹息都发不出一声。
原来千波阁坐落在一座山上，这座山的名字我并没有听过，但据夏欧所说是在帝京城郊，是帝京的门户所在，山势险峻，而千波阁，便是在山腹之中。
自古多能人异士，能将偌大一个千波阁建在一座山腹之中，想来也是夺天之工。
走了将将有半个时辰，这才到达了一处飞阁之外，这座飞阁占山之奇据山之险，小巧精致，直插云间，令人叹为观止。
夏欧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我跟在她身后，远远看着那座白云缭绕的飞阁，恍惚间以为接下来要见到的，将会是仙人。
及至进了飞阁，见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这才知道，为何千波阁竟会令当朝的帝君都崇敬不已，原来，这千波阁的主人，不是仙人胜似仙人。
山风穿栏而过，却吹不起他的半片衣角，一丝银发。他虽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但自有一种渊渟岳峙，不动如山的气度。人虽呈老态，可观他气色神韵，没有半点沧桑，反倒给人一种青春、活力饱满之感，如不是那璨银的须发，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已近迟暮之年的老者，他甚至比我更像一个年轻人，令我不由不自叹不如。
夏欧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这飞阁之中就只剩下了我和千波阁主两人。
依礼，我大拜，“见过阁主！”口中虽是如此道来，只是他的气度令人一见心折，我不由在心中不作如此称呼，只想唤他一声老前辈，虽然僭越了，但自问更合现在的情境。
老前辈爽朗一笑，“沈公子请坐！”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石桌上，两只红泥小火炉中炭火熊熊，一只炉上正咕嘟咕嘟的烧着滚沸的水，炉旁摆有一套精美的茶具，茶盏却只有一只；而另外一只炉上，隐约透出了一股带着青涩香味的酒气，两只酒杯，一只倾倒，扣在另一只上。
茶与酒，本是文人雅士与江湖豪侠谈文论道不可或缺之物，我心中纳闷，不明白这老前辈是何意。
论年纪，他比我年长太多；论地位，他是世外高人，我却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论修为，他超脱物外，我却深陷红尘；论来由，他乃古人，而我这副皮囊之下，却暗自隐藏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
一切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与这样的高人对坐，面前有茶有酒，我心中，由此隐隐的不安。
半晌无话，老前辈只是拂起衣袖，他的手细腻白皙，没有半点皱纹，即便是养在深闺的贵族千金也未必会有这样的一只手，而且，中指第一指节处套着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硕大的血色宝石，耀眼，却并不夺目。这只手将煮沸的山泉倾注在一只小如柑橘一般的精致茶壶中，顿时，茶香四溢，盘桓在鼻翼间，并不因山风凛冽而瞬间消散。我虽不懂茶，但闻到这种香味，也不由心旷神怡，赞叹一声，“好茶！”
连皇宫大内都不见这等极品。
老前辈含笑，“确是好茶！”但他并没有斟茶入盏，反而将那泡好的香茶倾入了炉上烧水的釜中，染的那满满一釜水也变成了淡淡的碧色。
再不通茶道，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手法，我不禁好奇心胜，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动作，却渐渐地忘记了心底的忐忑。
这个人，有一种莫名令人心安的力量。
重新舀起了釜中的水泡好了新茶，茶香果然比之前浓郁了很多，老前辈却并不饮，他只是将那杯茶随手放在一旁，看着袅袅的白雾一点点带走茶汤的清香。
我虽不解他的用意，但也没有多问。
老前辈指了指那两只倒扣在一起的酒杯。
我笑笑，“阁主莫非不是想请我喝茶，而是饮酒？”
老前辈悠然道，“万丈红尘一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酒是穿肠毒药，而茶，则是指点江山的一丸灵丹。”他的声音在风中凝聚不散，入耳时破空而来，铮鸣不已。
被这样的气势一窒，我笑不出了，“万丈红尘一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这句话在下曾听过。阁主想劝我什么？回头么？”
老前辈但笑不语，他见我毫无动手之意，自己将那两只酒杯取了过来。
我接着道，“只是即便我再洒脱，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回的了头，我虽然无意名利权位，但我答应过陛下，要为她粉身碎骨。”
并不是打哑谜，而是他的意思，我已经明白。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他想劝我放弃之前的选择，但我心已决，任谁，都无法更易。
老前辈的神色终于变了变，他看着我，“你太执著。阁下一战成名，昔年所造杀戮已经足够，若是你不即时收手，这个天下终会因你而动荡不安。”
“恕我冒昧——我曾听夏欧言道，在千波阁有关我的卷宗里面，描述我就是一个固执到了骨子里的人。”我微笑，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自己带入了一个和他对等的角色之中，没有半分谦卑，“我不关心天下如何，我只关心我在乎的人。”
老前辈忽然抚掌大笑，声如洪钟，“以一人而忘乎天下，沈公子果然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浮一大白！”他一拂衣袖，倒扣在一起的两只酒杯骤然分开，直向上飞起，杯身翻转，杯面朝下，紧接着他又将掌心在桌面上一按，釜中的酒液蓦地腾起，凝成了细细一线，注满了酒杯，尔后酒杯缓缓落下，直至在接近桌面的那一瞬才蓦然倒转，杯底稳稳落地的时候，杯中的酒涓滴未洒。
“请！”老前辈豪迈，端起其中的一杯就送入了喉中。我自然不敢落后，端起了另一杯凑到唇间，那酒辛烈之余有一种淡淡的梅子的清香。
我一怔，青梅煮酒，这是个很有名的典故。
三国时期，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及天下，逐鹿江山。时势造英雄，那一段历史，令人热血沸腾。
只是今日，我怎敢比肩古人，和千波阁主一道享此殊荣？
心中一念至此，那杯酒只是浅尝辄止，剩了大半杯，被我重新放回桌面。
老前辈饮尽了自己的杯中酒，垂眸看我，与人对饮，不干是大忌，对人乃大不敬，但他不以为忤，只是坦然一笑，双掌运气，将那盏早已沏好的茶送到我面前。
“看来沈公子属意的，竟真是茶！”
“阁主所料分毫不差！”我将那盏茶举起，满满饮下，顿时，口中除了那浓浓的茶香，还有一种淡淡的苦涩漫上舌尖，须臾之间，那种苦涩退去，一股甘甜涌入心田，我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感觉细品，只是，已经晚了，茶盏已经见底。
“唉唉！真是牛嚼牡丹！”老前辈见了，眉宇间一股叹息。
我幡然醒悟，看了看手中的空盏，顿觉不好意思，“失礼了！”
老前辈叹过之后，起身离座，他并未远去，只是翩然迈步，行至飞阁边缘，从那里能看到无边的云海，以我的目力自然看不透这云海之后有什么的，但老前辈却仿佛能，他无言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拂，飘到耳畔，“茶需品，酒却需要一饮而尽，沈公子如此颠倒，看来褚焱陛下所言，已经深入了你的心底。”
我一惊，心中许多念头忽闪而过，刚才的行为只是随心所欲，我没有想到他怎么会将此和阿焱的话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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