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愿望
简心殿离我的文心阁算是很远，抬暖轿的四个宦官脚程不慢，踩着积雪毫无声息。四周静静的，只有风的呼啸，敲击在厚重的帘幕上——比起赏梅那会儿，这风可大多了。
我靠在座位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地差点睡着，我是被一句“请沈侍臣下轿”惊醒的，尖细的声音让我猛然一震，瞬间清醒过来。
该死！这个时候竟然能睡着，我真是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境了。
有人打起了帘子，夹着雪花的风一拥而入，我打了个寒战。矮身从轿子里出来，面前赫然一道朱漆的大门，很高，匾额上三个金字——简心殿。
第一次到这里，不胆怯那是假的。
但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居然缓缓升腾起了一种渴望，大脑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回旋着告诉我，要快点进去，有人，在那里等我。
这曾经是我最大的愿望。
父母双亡之后，我独自一个人居住，靠着他们留下的遗产读书、长大，我的生命之中大片的空白，因为只有一个人，从来都没有色彩。
记得我在那个世界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朋友和同事们要我许愿，我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苏铭，想要一个家。
那种有人会在深夜点亮一盏灯，等我回去的家。
而不是空空荡荡的房子。
在这里心理的暗示之下，我居然忘记了紧张，身后的小太监为我除去了大氅，随着吱呀而开的大门，我慢慢走进去。
门扇在身后被重新合上，风雪都被阻在外面，简心殿内很温暖，空气中蔓延着一种令人舒心的香味，殿宇很大，我向前一步步地走。
地上铺着厚足盈寸的地毯，脚步的声音被完全吃没，殿内也很静，每走一步，我似乎都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在想什么，或许，我根本是什么都没有想。
殿内的布置简单至极，有一张极大的书案，四周的灯并没有完全点亮，很多东西都隐在重叠的阴影里，唯独那张书案，在那里突兀地放置着，上面很多的卷轴、书册，还有奏折。
这些东西堆的很高，几乎将这张书案都占的满满当当，一方砚台被压在下面，其中还有未干的墨的香气。
转了几圈都并没有发现任何人，我微微有些奇怪，不知道那个要我来伴驾的皇帝在哪儿。
右墙上的一扇小门突然打开，我被吓了一跳。
出来的是魏公公，他见到我毫不惊讶，只是过来压低声音，“沈侍臣，陛下已经等很久了。”言罢，也不等我作答，就直接躬了躬身走了。
我没敢出声叫住他，只得向那扇门内望了望。
一面屏风挡住了我的视线。
愣了愣神，我突然笑了起来——纵使是龙潭虎穴，我也得硬着头皮上。
从门槛上迈过，我定了定神，直接就跪了下来，清清嗓子道，“陛下，臣伴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女帝的声音轻轻地响起，“起身吧，你过来！”
声音一回三绕，我听的几乎呆住。
大概是女帝很久都没有见我过去，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如梦初醒，忙绕过屏风，身体微微躬下，我连看都不敢看她。
这种气氛，给我一种莫名的压力。
女帝笑了——我知道她笑了，因为她的笑声同样也很好听，她说，“慕伊，站那儿干什么？过来坐吧。”
“臣不敢。”我毕恭毕敬地，生怕有一点做的不够，惹恼了她，古话说伴君如伴虎，我今天算是深有体会。
女帝没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全都忘记了。”
什么？我全身悚然一惊，猛地抬头看她。
她正倚了宽大的龙床坐着，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袍，龙床没有用帝王惯常的明黄，而是一色纯白，她的衣袍混在龙床四周的鲛消帷幕之间，几乎分不出来，头发放了下来，披在身旁，发丝很长很亮，像是给她额外披上了一件衣服。她的眼神懒懒的，侧面看起来，整个人给我一种娇小无力之感。
总觉得，她像是我认识的人，我是今天第一次见她，她却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将手里的一册书随意丢在床上，起身向我走过来，赤脚踩在地毯上，她的全身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我被这种魅力牢牢地吸引，虽然知道不应该直视她，但我挪不开视线。
她走近了看我，看的很仔细，连一根眉毛，一丝表情都不放过，被那样的目光审视着，我居然没有半点不安。
之前的紧张和忐忑荡然无存。
记得以前有朋友问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当时给他的回答是“我不求她漂亮，不求她能干，我只希望，在她的身边我能完全的放松下来，没有丝毫压力的感觉”。
就像现在这样。
没有一个人能对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所以我相信我们以前一定见过。
被这种想法吓到，我猛然回神。
女帝已经拉起了我的手，我没想过要抽开，她的手很冷，就近看起来，肌肤也很苍白，像是很久都没有见过阳光一般的脆弱，如同一尊琉璃。
她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文心阁窗前的那一树合欢花，我看了它们整整一个夏季，那种丝络状的粉红色花朵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不灭的烙印。
她说，“你是不是连我都忘了？”
无法点头或者摇头，我确实不记得她，不记得我们何时何地曾经邂逅，但那种强烈而真实的熟悉之感又令我相信，我不该忘记她的。
顿时矛盾起来，我只说了一个字，“我……”
她拉我到床边坐下，我看着她，此时此地，从气氛到地点都带着浓浓的暧昧意味，但我没有非分之想，就像是朋友一样，久别重逢之后大家坐在一起，聊一聊分离的时候，有过的想念。
我想，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我就是被她魇住了，在这个她所释放的梦境之中。
我问她，“你还好么？”是真的关心，在品梅轩她差点跌倒，现在她怀着孩子，如果在雪地摔倒的话对身体会损伤很大，我当时是意外接住她的，现在想想都有点后怕，庆幸自己站的离她不远。
女帝点点头，“还要多谢你。”
“谢什么呢，我应该的。”我根本就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皇帝，我只是说我心里想要说的话，这样也许僭越了，但我根本没想其他。
“说的是啊，你我之间，本不应该如此生分的。”她笑起来，我这才看见，她的右颊上有一个小酒窝，微笑的时候就会露出来，显得很俏皮。
她接着说，“慕伊，你还恨我吗？”
我摇摇头，这是实话，我确实不曾恨过她，虽然过去的半年我被圈禁在那个小小的天地，但我不曾恨过任何人，我只是埋怨命运，和我开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想错了，她问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沈慕伊。
那个她过去所认识所熟悉的沈慕伊，不是我。
顿时尴尬，我把手从她的掌中抽出来。
她的神色变了，那是一种失望和痛心相夹的表情，细细的眉蹙起来，这一刻她看起来那样无助。
我心中一阵慌乱，同时也深深地自责——我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一个人如此的伤心？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她认真地看着我，“慕伊，我知道我当初强行让你进宫你很不开心，这么长的时间我一直让你形同软禁一般，但是，你也该明白，我有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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