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密报
十三死后，我颇为懊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初是我亲手为他殓葬，后来想起觉得颇为不妥，他既然有亲人，理应将他的遗体送回家乡才是。只是既然已经入土为安，就没有再扰他安宁的道理，我命小丁派人送了一些银两去他的家乡周济他的亲人，后来小丁回报说那里已经是一片焦土，找不到人了。
我没再追查下去，只是嘱咐小丁记得清明和冬至时去为他烧些纸钱，奉一份供奉在他的坟前，算是我愧对他。
送往我这里的密报越来越多，我急于整理，挑出能够切实证明临川侯有逆反之心的命人送往皇宫，我希望阿焱看到这些之后，会早些准备，以防不测。
半月之后我自家中出来的时候，街面上已然变了一种景象。我顿时颇有一种“山中不知日，世上已千年”的沧桑之感。
身边擦肩而过的是两个布衣打扮的平民，正在边走边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我敏锐地听到了一两个词，顿时止住。
“听说了吗？陛下为了祭奠慕王殿下，今夜要在帝京承天楼放天灯呢，整整一千两百盏，放上去怕不是要把夜空都照亮了！”
“是吗？呦哟，咱们陛下可真是个痴情人啊，慕王殿下走了整整三年了，陛下至今念念不忘，还要举行这么盛大的仪式祭奠。晚上出来看看吧，一定壮观的紧，顺便也叫家里的老婆子出来开开眼。”
我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一段，听的一清二楚。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原来，今天真的是慕王殿下“三周年忌日”，我这个人，在人们的心中，已经死去整整三年了。今夜阿焱要为我放天灯祭奠么？忽然间——很想去看看。
入夜，帝京被无数的灯盏映照的如同白昼。我随着大批的人流走向承天楼，那里是帝京地势最高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据说在寂静的夜里，能够听到飘荡在苍穹顶端神灵的低语。
到那里的时候，承天楼早已被成千上万的人聚拢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拼命地向里挤，似乎靠那种高楼近一点，就可以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人。
我远远地站着，从这里根本看不见阿焱，拔地而起的楼台上只有一个娇小模糊的身影，一盏盏天灯经由她的手点燃，然后被轻轻送上了高空。那些天灯越升越高，在广阔的天幕上闪烁如同星星点点的萤火。
承天楼下有大批禁卫守卫，我走过去，很快就听到驱赶的吆喝，“什么人？承天楼重地，速速停下！再靠近我们就放箭了！”
我取出阿焱曾经送给我的腰牌，亮在禁卫们面前，其中的一个校尉颇有几分眼熟，我想了想，记起他就是兵部甄尚书的小公子，几年不见，居然也神气地成了一名军官。
那名甄校尉就着火光仔细看了看我手中的腰牌，抬起头很是惊奇地看着我，向一旁耳语了几句，一个内侍过来领着我顺着盘旋的楼梯摄阶而上。
走上承天楼花了将近半个时辰，越向上风就越大，将衣袂拉成道道旗帜。临近塔楼时我看到了魏公公，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接了我手中的腰牌，命我原地等候。
不多时，魏公公回来了，神色颇为恭敬，“陛下请您过去。”
我冲他笑笑，在他身后不远处，阿焱正出神地凝望着天空，那些天灯的光芒同样闪烁在她的眼中。
“陛下！草民见过陛下！”我走到她身后，跪地轻声道。
“苏铭？真的是你！”阿焱转过身来，惊喜道。她俯身扶起我，手指已经被夜风吹的冰凉，接触到我的肌肤的时候激起了一阵寒粒。我看着她同样发白的脸庞说道，“陛下，许久不见。”
“是啊，许久不见。”阿焱若有感触地点点头。
一句“许久不见”如同连接内心的桥梁，顿时让我感觉到了眼眶的湿润。
就像是过去那样，见她之前迫不及待，而一旦见到了，就觉得，只是看着她，就会满足。这种感觉离开我同样很久了，我这才发现，原来，在这三年之中，我是这样地怀念着过去的种种，不能或忘。
她拉我到楼台边缘，看着底下的人们，瞬间，喧哗静止，无数的人们仰头看着高台上的他们的君王。
“知道吗，这样的场面，朕曾经见过一次。”阿焱将最后一盏天灯放上夜空，一千两百盏素白的天灯在空中连绵成片，风中扶摇直上，它们会去慰藉一个在众人心中早已死去的灵魂。
“是么？那是……什么时候？”我痴痴地看着天上，想着今生能得一人如此挂念，我便是真的死了，也是值得了的。
阿焱的声音被风吹的飘渺，“很多年前了，那个时候朕还不是皇帝，只是大嫣的长公主。我也是如今天一样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底下万众欢呼。我记得那时，慕哥哥骑着马，披坚执锐，所有的人都在为他欢呼，那时候我就想，这个英俊勇武如同天神一样的男人会是我今生的依靠，他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替我遮挡风浪，缔造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
我顿时黯然，从不曾想到她还会记得，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时她所看到的人不是现在的我，而是真正的沈慕伊，她信了并爱了二十年的慕哥哥。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刻沈慕伊的心境，被站在高处俯视的感觉令一向骄傲的他形同卑微的蝼蚁，那个时候他的心中并不是快乐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从内心中抵触权利。
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了后来，进宫之后沈慕伊屡屡寻找借口，后宫是非不断，最终激怒了所有的人，阿焱忍无可忍之后下旨禁足他一年，然后，沈慕伊死了，我取代了他。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一个往生的循环，就像阿焱对着沈慕伊的皮囊叫着他的名字，可她不知道那个深爱她的人早已经死去，而现在，面对着我，她也只能叫出“苏铭”这两个字。我要将对她的思念深深埋藏在心底，不能说，却还要假装另外一个人，这样的折磨来来回回，似乎永无止境。
如果这是命运的嘲弄，我从心底感觉不甘，一直以来，总是有什么横亘在我和她之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条鸿沟非但没有丝毫的减少，反而渐渐地扩展到无可弥补。
漫天闪烁的星星点点如同催眠的钟摆，令我逐渐丧失在回忆之中，无可自拔。
“苏铭？苏铭？你在想什么？苏铭！”
耳畔，忽然传来一线轻音，我幡然醒来，意识到我和阿焱之间的距离，不足咫尺，而我的手，已经触上了她飘飞的衣袂。
她皱着眉，却没有推开我，只是那样看着我，温柔的目光一如既往，“苏铭你怎么了？为什么神情如此恍惚？”她关切的声音再度响起，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
我后退一步，俯身跪下，“陛下，草民无事！”
“没事就好。”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转而望向远方，“你说，他会看到这些吗？会因此开心么？”
“当然，一定会的。”那一刻我忽然很想上前搂住她，告诉她我看到了，我很开心，但是我不能，这种感觉令我如同进入炼狱一般无比痛苦，“他很开心，我能感觉的到。”
“这样就好。”阿焱像个孩子一般的雀跃，她翕动着嘴唇，那一句话被骤然增大的风声淹没。
“什么？”我凑近了一点，想要听清她在欢快地说着什么，这个时候，魏公公急匆匆地上来，“陛下！不好，南蛮单于沐勒真率军踏破影关，攻入明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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