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美国访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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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孤陋寡闻看美国(4)

“哦?这话怎么说呢?”锻炼与否,也不至于生死悬殊吧。

“我全身很多地方都开过刀,做大手术啊。”她给我看她的喉部,并撩起衣服看肚子上的疤痕。“我昏迷过一个月,喉咙这里就是为了抢救插管开刀的。我的肝也动过手术。”

“啊?一点也看不出来你经历过这么大的痛苦。”我简直难以相信。

“生病那几年,每个人看到我都觉得我不知哪天就走掉了。好长时间我连路都走不了,我女儿每天扶我走路,后来慢慢带我跑步,不跑步我早死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她的语气已经平静。

沉默了片刻,她又叹道:“如果不是在美国,我也早就死了!”

这话我有点不懂,“是因为中国医疗水平太差吗?”阿姨几次手术都是在美国做的,她在美国已经快三十年了。

“医疗差是一个,最主要的是美国先看病后交钱,中国是先交钱后看病!”她慷慨激昂地说。

这句话可真是振聋发聩。以前在采访过一个“畏罪潜逃”的罪犯,公安局将其从河南抓获带回深圳正法。且不论抓获的动机不是找罪犯,而是为了完成上级部门要求的指标等,就说那个“潜逃犯”,他真的是畏罪潜逃吗?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蹲在派出所那无助而恐惧的眼神。他说当时他夜间在快速路上开着大卡车,由于疲劳注意力分散,没有看到前方路面停放的车辆。于是他的车撞了上去,压死了正在车底下修车的人,他自己大腿也骨折了。当时救护车带他到医院,待了两天钱用完之后,医院就把他推到外面过道,连饭都没得吃。后来派出所的人称,立案调查等程序需要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那小伙子就天不收地不管。后来一个好心的老乡,把他从医院接了出去,并开车带他回了老家河南。

每次想起这件事,我的心都会很痛,再想想那些高据要路津的人,坐在堂皇的酒家里庆功,而对一个无助的生命那么漠视,无论我对中国有多么深的民族情感,此时都会寒到骨子里。

“你要问我美国好中国好,我说美国好。为什么,就凭人家先救人这一点,我就觉得美国好。在美国,要是有人病在路边,其他人看见了就会叫救护车,而且医院肯定先救人的。看完病出院了,你可以申请救济,也可以按月每个月还一点。中国呢,别说这个了,我知道一个人,因为差18块钱,医院就不给他看病,结果死掉了。唉。”我们都叹息一声。

“还有啊,在中国干什么都要找关系,美国就不是,只要你能干勤快就行,不讲什么关系。”别看阿姨六十岁了,离开中国三十年了,中美两国的事,她倒看得一针见血。

对于美国医院的治病救人,美国的律师朋友有一次对我说:“如果生病的话,麻州可能是最好的地方。”他说麻州的医院,都是无条件先治病的,对医院来说,这是他们的天职。

八月份,我带丁宝去昆西一家美国人的健康中心体检,当时以为交了挂号费就完事了,后来陆续收到两个账单,一个是健康中心的200美元,一个是昆西医院的胸透费80美元。习惯了先交钱后看病的我,看到账单时颇觉好笑,因为差不多是过了一个月才寄给我,而且没有人打电话催我,我拖了一个月也没有人管。账单上说如果有任何经济困难,就给他们打电话申请减免。于是我打了过去,昆西医院的那个账单,对方问了一下我的基本情况后,当即就给我免了,后来还写了封信给我,书面告知并称四个月内我再去那里都有资格享受减免。另一个账单,对方很友好地说先向负责人说明一下情况,再回电给我,之后也没回电,大概是因为丁宝还有第二针疫苗要去打吧。

我一直在想,难道仅仅是因为中国人太多,所以做不到这样吗?但这只是天真的善意想法。美国的税收真真实实地用在了教育和医疗,而且是彻底覆盖到任何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不论是否本国居民。这不是人文本位是什么?再看看那些成天变着花样作秀的中国官员,老百姓交的税都去了哪里。所以,不是因为人多才做不到,是因为从来就没想着去做。

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就是中国社会普遍缺乏诚信。比如到了美国还习气不改的华人就告诉我,反正你过几个月就回去了,不用理那些账单,他们不会找你的。如果中国的医院都先看病后交钱,是不是很多人也会钻了空子赖掉了呢。这个问题又需要政府的一系列监督措施,听起来好像很麻烦,但是信用卡推广了这些年,不也是用得挺好吗。

提起中国的事,总是无限激愤无限感慨。雨越下越大,那阿姨也慌慌张张地离去了。回家路上,一辆救火车呼啸而过,车后的美国国旗随风飘扬。我恍然记起所知不多的美国历史,眼前浮现出单纯善良容易对话的美国人,想起中国人很少去实践的古话“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美国不是天堂,中国也不是地狱,但在看病上,美国的确像天堂。

年轻地死去

从昆西养老院回来,心头作数日恶,死亡巨大的黑翅膀遮住了阳光,所有的声色忽然苍白。不敢再想,不敢再去。

那栋楼里的气味,一种肉体和灵魂都在腐烂的气味,让我胃里阵阵作呕。Leo他们却谈笑风生地吃着饭,脸上洋溢着行善带来的圣洁光辉。面对可口健康的蔬菜沙拉和全麦卷饼,我却抑制不住地想起那些老人的餐盘,所有的食物都只是为了喂养正在死去的身体。我觉得自己也瞬即老去。

如果从养老院的大门出来时,迎面吹来干爽的风,或许我也会马上回到外面的人间。人虽有终,但我们还年轻。然而,那晚的天气也反常地潮湿。养老院的腐烂气息,粘在我的每一个毛孔里,侵蚀着我的感觉和思想,仿佛死亡渗入了我。

年轻多好!老人们被我们身上年轻的光芒照亮,影子般虚无的他们忽然活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充满渴望,像是在地狱里看到了天堂。在养老院,没有访客会觉得自己老。即使已经不年轻的Leo和Arlin,相形之下,也精神焕发,他们在生活里自由来去,穿着美丽,他们真正活着。

谁能肯定养老院的老人们,究竟算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他们大部分时间独自沉默,或许回忆往事,或许打着瞌睡,每个人床头都有一个小电视,整日开着,掩盖那窒息的死寂。电视上的世界,多么绚烂,多么遥远。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他们枯干的眼睛,那是他们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他们的灵魂已经飞离了身体,弥留在眼睛里。那些眼睛盯着电视,似在看,又似不在看。他们只是在等,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正如没有梦,也没有醒,他们意识模糊,但那死亡的终点,却很清楚。

天哪,他们真老!老得难以置信!如果不去养老院,我永远不知道人会老到这般,真正的风烛残年,随时可以熄灭。有一个中国老人,白发稀疏,身子萎缩,吃饭时手臂和脸都在颤抖,才七十二岁。外婆去世时七十六岁,但她去世前几天还自己去田里拾柴,爷爷去世时九十一岁,死得悄然平静,死前一天还做杂活,睡了一夜便起不了床,舌头慢慢僵硬,几小时后便辞世了。他们都不曾老成这样。

Alin鼓励我过去跟中国老人讲话,我走了过去,不确定他能不能讲话。他浮肿的脸上,浮出一个笑容,同时眼里掠过一刹那的羞涩。这羞涩让我欣喜,让我感觉他还没有那么老,感觉他还活着,甚至还年轻。他问我在美国怎么样,虽然吃力,但谈话本身让他很愉快。

我从不知道养老院原来与世隔绝。站在外面,很少有人注意到它,更没有人能够想象里面的这些老人。此前我已经去过Bill妈妈住的养老院,但来到昆西养老院,还是无比震惊。我想每一次看到这些老人,我都会一样震惊。他们已经从养老院外面的世界消失,隐匿在这栋连空气和风都难得进来的楼里,隐匿那些折磨神经的小房间的灯光下,隐匿在自己小小的电视屏幕前。

子女们的欢笑声,已是前世的记忆。偶尔有子女来探望,回答总是生活得挺好。只有对我们这些陌生人,他们才摇头叹气,说子女都有自己忙碌的生活,不住这里怎么办,说这里的饭食难以下咽。

他们太想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即使Leo他们每周一次的造访,不过走马观花地到每个房间,笑一笑,招下手,说声Hi,他们的心里便会明亮半天。一个叫Mary的美国老太太,将丁宝抱在怀里,不停说:“你真美”、“你真漂亮”、“你好可爱”,她喜欢丁宝喜欢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要给你个什么,等一下,我想送你个东西。”我说:“不用,我们来看你们就好了。”她坚持要给丁宝个东西,看来看去,情急之下不知道给什么好,便把自己一块白毛巾,仔细地折了,递给丁宝。我担心她要自己用,便拒绝了,她慌忙看了一下,从毛巾上拈起一根头发,说:“对不起,这个不好,我给她点钱吧,我有钱”。我抱了一下她,说:“你什么也不用给,我们会再来看你的。”她的眼角溢出泪水,笑道:“我爱你们。”最后,从桌上拿了一盒牛奶给丁宝。

那一刻,我觉得生命真美,Mary爱的是生命。老人太多了,我们无法一一与他们聊天,而且他们中绝大多数非聋即痴,谈话很困难。稍微容易的,几句之后,便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只需要去他们旁边坐一会,让他们看到就好了。

或许不该那么觉得,但我却觉得笑着走进他们的房间、问他们过得好吗,实在很残忍。于是很不安,在他们面前,我为自己的年轻感到愧疚。我不会觉得养老院是一种福利。

那些可怜的老人,沉默了我的所有语言。Leo问:“你没事吧?”我忽然很激动地说:“为什么人老了要进养老院?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忙到连老人都没时间照顾?”我告诉他,在古代中国,甚至现在农村的传统社会,人都是在家里自然老去,儿孙绕膝,所有人尊敬长者,所以没有人害怕老。美国人怕老,就是因为老了便会遭到遗弃,老无所依,正如那部电影的名字“No Country for Old Men”。

可是,我们都会老去,社会方式也是出山之泉难以再返。“我老了绝对不要去养老院!”从养老院回来那天晚上,我对老公说。“傻瓜,你老了有我呢。”他笑着说。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总有一个人会走在前面。走在前面的人多幸福,除了免去孤独和痛苦,至少活着时不用去养老院,死了还有另一半埋葬自己。

一连几天,我都在想一个最完美的终老方式。皈依佛教,活在灵魂不老的世界里,和那些高僧一样平静地圆寂。死了之后,丁宝可以将我的骨灰,不是洒在海里,对我来说大海的灵魂太痛苦、太莫测,而是埋到山上的大树下。如此,树长多高,我就可以看多远。

但前提是年轻地死去。

4.游学在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