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为什么会死?
“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能读书,我不能?
“那人,那个什么孙先生,跟我们有何关系?有吗?有吗?什么都没有,你为何要执意卷进去打打杀杀?
“你答应过我的,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你说过,和我,和你的兄弟们一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你忘了吗?忘了吗?”
听着这一句句像箭一样射过来的质问,方天心头一阵伤痛,想说话安慰这孩子,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六年跑了十五个地方,这两年多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要跑?爹,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只想过点安生日子。”方红带着哭音的话一说完,转身就想走。
“孩子……孩子,跑是为了能回家。等能回到天津老家,就再也不用跑了。”方天脱口而出,一边说,一边心痛地扯住正要跑开的泪光莹然的女儿。
“这话你讲了多少遍了?骗人!”方红使劲一甩手,只听“喀喇”一声,袖子倒被拉着她的父亲扯破了。方红更生气了,眼泪瞬间落下,她使劲地一甩手,甩开父亲转身跑走,出门时,更是发泄般狠狠地把门带上。
那“咣”的带门声重重地落在方天心头,他心情复杂地对着女儿离去的身影,又是内疚又是难过。
方天原是绿营千总,1900年,八国联军先是血洗天津,接着进犯北京。他是天津人,所辖的兵士也大多是天津人,八国联军血洗天津后,许多兵士家破人亡,严重的甚至全家一个丁口都不剩。
原本想借义和团力量打击外敌的慈禧,随着战局变化,国策再次由战变降,继而惩处主战大臣。方天属于不愿降者,他所辖兵士,许多有着血海深仇的兵士也不愿降,宁可死战到底。在八国联军再次血洗天津郊区王庆坨村,并将之全部烧毁后,方天抗命作战,最终引兵哗变,乃至成为大清国“叛将”。
他的爱妻,惨死在被追杀的途中,当他找到妻子尸体的时候,她背上如刺猬般皆是箭镞。女儿,当时只有十岁的女儿,被母亲以身躯阻挡箭雨,护抱在身下,虽然毫发无伤,但扑在他怀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令方天痛如啮骨,终身难忘。
女儿十岁起跟着他颠沛流离,没享受过一天安生日子,无数次身临险境。从跟着他流浪的那天起,他就严格地训练女儿,女儿的一身武艺,其实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活下去。
女儿从来没有喊过苦,只是默默地咬牙坚持下去。方天带着越来越少的弟兄,为了逃避追杀,也为了生存,做过许多营生。即使这相对平静的两年,幸存的几十号兄弟的吃穿用住都需要他操心。
他忽视了自己的女儿吧,方天心里一阵绞痛,他只知道管她吃饱穿暖,催督她习武,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女儿的内心,他甚至,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女儿会一直有读书的愿望。十岁前在家里,作为秀才女儿的妻子,倒是琴棋书画都教一点给女儿的。可怜的女儿,真是打十岁起,就从以前安静而美好的生活里被完完全全地连根拔起……
睡梦中的女儿,眼角泪痕犹在。方天凝视了女儿良久,终于叹口气,拿起那件被扯坏袖子的衣服,回到自己的房中,挑亮灯烛,然后戴上老花眼镜,开始笨拙地给女儿缝补衣服。缝了几针,看看手里灰扑扑的衣服,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除了上台,女儿真是一年四季都是这类灰扑扑的衣服,毫无任何色彩。
整条街都是暗的,甚至,整个街区,整个香港这会都是暗的。独独这里一寸烛光,方天一针一线地密密缝补着女儿的衣服,虽然针脚粗大,但他耐心地来回走着针,一边缝,一边心里细细思量,等过了眼前的这个关口,他一定要设身处地在女儿的角度好好考虑,好好和女儿沟通,送她去她应该是一直想去的学堂,送她去学她真正喜欢的东西,对了,还一定要让她穿这个年龄女孩应该穿的衣服,美丽的,鲜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