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贾母跪下,邢夫人王夫人等皆乌压压跪了一地。
唯独惜春依然坐在那里,一眼都不瞧。
黛玉低头看着贾母苍老的容颜,那眉目之间的一层精光,却是无法掩盖在沧桑之下的。
她本是极孝顺的人,见外祖母如此,自是心中一软,倒也有些怜悯。
可是一想到那一回的刺客,绝对少不了贾家的一份,连康熙都有如此警觉,她岂能饶恕?
贾家,是要害自己的四哥的啊,让她帮衬吗?
办不到!
轻灵如雾地语音缓缓扬起:“按理说,论辈分,外祖母是长者,身为外孙女,我自是不敢受此大礼,恐怕折了寿算;可是论起身份,我却是正黄旗的主子,原也还是受得起的。”主仆分明,该当立威。
听黛玉冷漠至此,贾母等人皆不由得心中打了个寒颤。
贾母泪流满面地道:“玉儿,你竟真的忍心外祖母一个人支撑着家业,不肯帮衬吗?”
磕头,在地上有声。
难为她这么大年纪,却还要磕头向外孙女求情。
黛玉心中更是一痛,语气却更淡了:“外祖母,你想知道,娘亲过世之前,嘱咐了我什么话么?”
贾母心中一惊,抬头泪眼凝视着黛玉,摇头道:“玉儿你从不曾说起过我那苦命的女儿的嘱咐。”
这话说得,充满了生分的感慨,明明是她亲生的外孙女,却从不曾在自己跟前提起过贾敏临死之前的事情。
黛玉缓缓摇头,蹲在贾母跟前,道:“娘亲从来都不是苦命的,外祖母日后也不要用苦命二字,来为娘亲的一生定位。娘亲与爹爹一生相爱,一生扶持,如今团聚在九泉之下,比世上仍旧郁郁而行的人,仍旧是幸福了许多。”
提起父母,黛玉的眼神柔和起来,道:“娘亲临死的时候,告诉我,做人,不能心软,要学着刚强,要学着心冷如铁!”
对于总是算计着自己的人,越是手软,越是给他们算计之机,所以,不能手软!
贾母目光悚然,泣道:“难不成,敏儿竟临死的时候,还要教你对着骨肉至亲冷漠无情么?”
生了女儿,原就是要扶持着娘家,这才是生她养她的使命,她怎么能这样做?
自己养活她十几年,像是捧着凤凰蛋儿似的娇惯着,她竟是如此对待自己的娘家自己的母亲么?
黛玉语气淡淡地道:“娘亲从来都没有教过我对骨肉至亲冷漠无情,她教的,是让我对有企图心的人心冷如铁。”
凝视着贾母略略变色的容颜,黛玉轻轻笑道:“我素来敬重外祖母生养了娘亲,是黛玉的外祖母,原是该一心孝敬的。可是外祖母原是极聪敏的人,一生之中经历的风风雨雨,原是非我可比,更不能相提并论。以外祖母的精明果断,怎么能忘记了呢?多少事情,不是说瞒就能瞒过的。人人头上三尺有神灵,任何事情,人在做,天在看。”
贾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双依然修长柔软的手,竟在身侧两旁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黛玉将这些尽收眼底,柔声道:“外祖母,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正是该享福的时候,家业,就要放手给后辈料理,只有后辈出息了,自己才能安享晚年,难不成什么事情都要由着外祖母谋划不成?外祖母又能替他们谋划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倘若外祖母不在了,他们又该当如何?有几个女儿能填补数十万的亏空呢?”
贾母之权,掌控着整个贾家,不允许任何人爬到她的头上去,王夫人进门多年,却始终都是一个摆饭奉茶的媳妇,心中岂能甘心?便也因此会生出极多的事故来。
阳奉阴违,真的就是她所要的么?
纵然掌控整个贾府的大权,又怎么能掌控人心呢?
溺爱子孙,最终害的,岂止是家里呢?子孙的终生不也是会因此而毁?
一席话说得贾母跌坐在地上,刹那间神情竟是更苍老了许多,还隐隐有一丝惶然。
原来,黛玉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当年贾敏出嫁,是为了填补贾家的亏空。
怪不得这么些年,总是对贾家不冷不热的,生分得厉害!
王夫人扑到黛玉脚边,哭道:“格格,求格格瞧在两位老爷都是格格的亲舅舅,竟是出手一番罢!”
黛玉目光幽深,静静地凝视着王夫人,淡然地道:“我一个女眷,如何干政?如何出手?如何帮衬?”
语气从柔和,渐渐凌厉起来,仿佛一道寒气刮过夏日,让人凛然生寒。
王夫人嗫嚅道:“格格金尊玉贵,跟四爷说一句话,顶得上我们说一百句一千句。”
黛玉听了这话,冷笑道:“舅母可别忘记了,四爷如今有伤在身,皇上准假休养,从来不进宫的,便是说话有分量又如何?说了也不过就是白说!我依然记得大舅舅与八贝勒极交好,舅母的妹妹家又是九贝勒的门下,这两位如今风头正盛,不去求这两位大菩萨,却来我们这个小庙求我做什么?”
王夫人闻言一怔,倒是未曾想到这两位爷,竟真是急得糊涂了,只记得黛玉最是容易说话,该当为自己家谋划了。
“既然外祖母家有这两位可求的爷,就不要过来烦劳我们家四爷了。”黛玉款款起身,慢慢地说着。
凝眸看着贾母身畔的丫鬟鸳鸯,淡淡地道:“鸳鸯,扶着外祖母起来,地上冷得很,自此冻着老人家的膝盖。”
鸳鸯忙扶着贾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双眉愈加苍白,泪眼看着黛玉。
黛玉缓和下口气,道:“我们家素来洁身自好,也不想惹什么是非,是简简单单过自己的日子罢了。月前那次刺杀,人数之多,下手之狠毒,皇上伯伯已经吩咐人严加追查到底,出谋划策的人,出了那银钱使费的人,想必皇上伯伯自会给我们四爷一个公道,如今求情什么的事情,四爷就更不能出声了。”
贾母听了这话,不住地流泪,可是这泪,却不知道到底含着的是什么意思。
冷眼将贾母王夫人微微变换的神色收入眼底,黛玉又冷冷地道:“四爷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虽是一介女流,却好歹家中还是有些势力的,倘若让我知道是谁竟胆敢如此害我们四爷,不管是亲朋好友也罢,是骨肉至亲也好,我出手,绝不手软!”
神采飞扬,大气磅礴,一句话,掷地有声!
衣带随风,荷裙如舞,竟不是闺阁弱质女儿,却有一种男儿的霸气和豪迈!
贾母握着拐杖的手指微微泛白,竟是掩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
原以为她不过就是和敏儿一样不管世事的女儿家,没想到,在四贝勒的教养之下,竟有如此的威势和霸气!
素知敏儿冰雪聪明,此女更胜一筹,难不成,当日里刺杀之事,她竟已经心中明白了?
想到此处,贾母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睛看着黛玉平静如常的神色,略略放下些心来。
贾家不曾出面,自然也不曾有丝毫蛛丝马迹,她不会知道的!
凤姐见气氛愈加尴尬,忙上前打破了寂静,含笑道:“瞧着玉格格,年纪虽小,却越发有福晋的威势了,将我们都镇住了,明儿个,见了格格可得磕头行礼了,才是那么一回事!”
黛玉目光看着凤姐,才含笑道:“素日里仁慈,可不是说我们就是能让人欺负的。若是真心实意结交的姐妹,我心里也不生分,若是虚情假意是为了自己利益的,我原是该摆摆我这身份的谱儿。不然,人人还当我们禛贝勒府竟是好欺负的!”
凤姐忙笑道:“一个身份,自有一个身份的尊贵,谁敢欺负格格呢?今儿个我们可不就是等了格格好些时候?”
黛玉淡然一笑,道:“听链二嫂子的意思,竟是抱怨我拿架子摆谱儿了不成?”
“不敢,不敢,我原说这是应当的,不然,还真是让人人以为四贝勒府的门槛子就是好进的了。”
凤姐见黛玉不同以往柔弱,连忙奉承,笑脸如春风,倒也没刺儿让人挑拣出来。
听了凤姐这话,黛玉面色才柔和下来,走过去拉着惜春的手,含笑问道:“好些日子没见了,日子可还舒心?”
惜春淡漠地回道:“谢格格记挂,惜春一色都是还好的。”
黛玉见她冷漠至此,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瞧了瞧天色。
回头对贾母含笑道:“不知不觉,竟是晌午了,外祖母用过午膳再回去罢!”
贾母忙道:“家中只怕已经预备下午膳了,就不敢打搅格格的清净。”
黛玉听了这话,含笑道:“既如此,黛玉就不送了。”
慧人便与宜人送诸人出门,瞧着贾母蹒跚的背影,愈加沧桑起来。
黛玉摇摇头,若不是贾府做下如此的事情,她亦不会如此绝情!
刘嬷嬷却在黛玉身后道:“格格如此行事,原是理所应当,不用为他们心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