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魏晋时期《庄子》阅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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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士风之变:《庄子》与魏晋时期的新风尚(2)

和山涛相比,向秀的出仕带有几分被迫的色彩。向秀和嵇康、吕安最为要好,他和嵇康一起打铁,和吕安一起灌园,甚相乐也。魏景元四年(263年),嵇康和吕安被钟会所杀,眼见两个知己遭此厄运,向秀结束了自己隐居不仕的生活,应郡计入洛。在赴职途中,他经过嵇康的旧居,心情十分悲痛,因此写下了《思旧赋》,作为对好友的怀念,也作为对自己前半生的告别。到了洛阳,司马昭奚落他说:“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司马昭听后既放心又高兴。向秀出仕以后,态度不似山涛积极,他基本上“在朝不任职,只是容迹而已。”

向秀注《庄子》,使得玄风大畅,可惜他的注本已经亡佚,《世说新语·文学》称郭象的《庄子注》除了个别篇目以外其余均窃自向秀。这种说法应当不是空穴来风,但我们已无法考证。从张湛的《列子注》中所引用的零文残句来看,向秀与郭象的《庄子注》都主张适性为逍遥。但是郭象进一步将“适性说”发展为新“无为”,直至最后完成他“内圣外王”的理论体系。向秀不得已而出仕是一种无奈,在朝的静默是一种逃避和自我保护,他并不认为在庙堂之上和在山林之中是一样的。

4、隐者与贤人

魏晋玄学的发展带来隐逸观念的改变。首先我们可以从“招隐诗”上看出来。最早以“招隐”为题的文学作品为汉代淮南小山的赋《招隐士》,这篇赋非常详细地刻画了山林之寂寥与险恶,并呼唤隐士归来,其立意方式类似于《楚辞·招魂》。其文曰:

“状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漎。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到了魏晋之际,招隐诗不再是招隐士从山林回归世俗,只是借用旧题,而内容却变成了到山林中去寻找隐士,并为山林之幽静深深陶醉,最后欲追随隐士遗世高蹈,逍遥于大自然之中。其中以左思的《招隐诗》为代表: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秋菊间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在左思这里,山林不再像淮南小山笔下那般险象丛生,而是草木禽鱼皆可亲可爱,且徜徉林间之时尘世的烦恼不觉忘却,所以不但不欲招隐士出山,反而连自己也欲投去华簪,从此栖身山林。

与左思生年接近的陆机也写了类似的招隐诗:

“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富贵久难图。税驾从所欲。”

陆机和左思并不是真正的隐士,相反他们在盛年时都身在仕途,但是由于政治斗争频繁,他们颇觉人生如海上之舟不能自主,在政途的风雨飘摇中不免身心疲惫,于是兴起遗世归隐的情怀。魏晋时期的社会动荡和玄学的盛行,形成了整个社会的隐逸情怀。无论仕途发达与否,归隐始终是所有文人的最高价值理想,不论是被列入《晋书·隐逸传》的那些隐者们,还是史传所载的其他人,莫不视退隐为脱俗而高雅的人生选择,因此越是有才而隐者,朝廷就越觉得此人可敬,因此越想起用他。东晋之后佛教盛行,佛家的出世和道家的避世相契,隐逸作为精神价值取向就变得更受看重,发展到唐代则成为连隐逸都带着功利目的的“终南捷径”。

实际上,隐居山林并不像左思和陆机在《招隐诗》中所写得那般富有诗情画意,他们正是由于并非真正的隐者,而只是将隐士生活作为对彼岸的一种想象,因此便脱去了人间烟火,而只剩下了精神的自由。而真正的隐士生活却相当艰苦,比如嵇康在山上遇见的隐士孙登,关于他的生活情况,《晋书·隐逸传》的记载是:

“于郡北山为土窟居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抚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

孙登不问世事,而以读书弹琴为乐,恬淡寡欲,这种安贫乐道遗世离俗的人格的确令人倾慕;但是常年累月居住在山上的土窟中,夏天穿着草衣,冬天披发保暖,这样的艰苦却没有几个士大夫能够忍受。可能也是因为隐者渐多,他们的事迹越来越为人所知,因此传说中的山林志趣渐渐褪去了理想的光环。同时,郭象所代表的“内圣外王”之道渐得人心,于是作为一种既有左思和陆机想象中的彼岸,又免于孙登隐居生活的艰辛,“朝隐”和“市隐”出现了。

在陆机和左思之后,经过郭象《庄子注》所掀起的玄学新思潮的洗礼,《招隐诗》在否定之否定之后,渐渐回到了本题,如闾丘冲(?—311)的《招隐诗》:

“大道旷且夷,蹊路安足寻。经世有险易,隐显自存心。嗟哉岩岫土,归来从所钦。”

此诗最后也呼唤栖身岩穴的隐士出山,但用以说服的理由却不是山林的险恶,而是“隐显自存心”,即隐或不隐不在于身而在于心。这和郭象注中的“虽居庙堂之上,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是一个意思。

到了东晋的王康琚(生卒年不详),这一思想则发展得更为成熟。他的《反招隐》诗曰: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昔在太平时,亦有巢居子。今虽盛明世,能无中林世。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鵾鸡先晨鸣,哀风迎夜起。凝霜凋朱颜,寒泉伤玉趾。周才信众人,偏智任诸己。推分得天和,矫性失至理。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

隐于陵薮者为小隐,即更多的是避身;而隐于朝市者才算大隐,因为身在朝市,却能心游山林,岂不更是大境界?王康琚这首诗可能正是针对陆机和左思的《招隐诗》而发的,首先是题目为“反招隐”,即和陆、左二人的“招隐”相反;其次是诗中描写了山林之隐的辛苦之状;然后批评如此隐居有娇情之嫌。最后四句完全从郭象《庄子注》的“适性说”演化而来。

那么究竟什么叫“隐士”?《庄子·缮性》篇曰:

“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

可见所谓“隐”,不一定要藏身于山林,只要其道不行于世,本质上就算“隐”了。南朝梁代沈约(441—513)在《宋书·隐逸传序》中进一步发挥了这个定义,他说:“夫隐之为言,迹不外见,道不可知之谓也。”这里的“迹不外见”指的隐者真正的精神世界没有人了解,其道因为不行于世,故高尚其事而已。在“小隐”的身隐和“大隐”的道隐之间,沈约肯定“大隐”,并称身隐为“隐者”,道隐为“贤人”。对于“隐者”,他颇有微词:

“夫何适非世,而有避世之因,固知义惟晦道,非曰藏身。至于巢父之名,即是见称之号,号曰裘公,由有可传之迹,此盖荷蓧之隐,而非贤人之隐也。贤人之隐,义深于自晦,荷蓧之隐,事止于违人。论迹既殊,源心亦异也。”

按此说法,真正的隐者是晦道,即道不行于世,故为隐,这和《庄子》论隐士是一致的。沈约在这里还指出了“隐者”的悖论,既然避世为隐,那么就不应该有见称之号和可传之迹,如巢父、裘公、荷蓧丈人之类只是“事止于违人”,而贤者之隐要在“义深于自晦”。隐身和晦道貌似而实异,那些无名高士的狷介之行,如《庄子》中所说的“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鸣鼓以求亡子也”,并非真隐。

然而,隐者之隐与贤人之隐的界限有时并不那么清晰。比如陶渊明弃官而归田,他既有隐者的避世,又有贤人的道隐。但是不管是隐者还是贤人,一个共同之处在于都是其道不行于世。《庄子》的意思并没有否定避世隐身,只是说只要其道不行时命大谬就已经算隐了,不必非要藏身于山林才算隐。然而郭象等一批晋代兼官位与清高于一身的名士们,将这个意思引申为既在庙堂又心游山林。陶渊明的《饮酒》诗也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看上去陶渊明的隐逸与郭象类似,但是陶渊明是毅然离开了仕途,回归田园生活后才有了这样的心境,他说的在人境,只是说自己并没有独自藏身在深山大泽中。陶渊明在官时的感受可是如笼中之鸟,如果按照郭象的适性说,那么一个真正心境旷远者,是不可能在庙堂之上感到如在山林之中的,如《庄子·天地》篇所说的:“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枭之在于笼中,亦可以为得矣。”可见陶渊明是真正的贤人之隐,所以钟嵘在《诗品》中称他为“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之所以入《宋书·隐逸传》而不是《宋书·文苑传》,除了六朝文学审美观的不同,可能在隐逸被视为高尚其事的六朝,这正是对陶渊明的推崇。

放达为非道?

除了隐逸观的改变,魏晋社会的士人在行为模式上也出现了新的特征,从竹林七贤的放达风流到元康时期的放荡纵恣,是一个由对礼教的反抗到蔑弃礼法、从礼教的束缚的不自由走向失去人之为人的不自由的过程。不论是放达风流还是放荡纵恣,《庄子》始终是他们的理论依据和精神导师,尽管后来变成了一种误读。元康之后,和清谈一样,放达之风也愈演愈烈,以至完全失去了其本来的实质而徒然沦为一种形式,因此有识之士纷纷提出了批评,其代表便是东晋戴逵(326—396)的《放达为非道论》和王坦之(330—375)的《废庄论》。

1、礼岂为我设乎?

竹林七贤是最早在魏晋之际反抗旧礼法而倡一代新风的,《世说新语·任诞》第一则即介绍竹林七贤,其文曰: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之‘竹林七贤’。”

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曰:“于时风誉扇于海内,至于今咏之。”关于竹林的说法,更多具有象征的意义。陈寅恪在《魏晋南北朝史演讲录》认为,先有嵇、阮等七贤,而后好事者受西晋末年格义之风的影响,冠之以天竺“竹林”之名,并非真的有竹林其地。七贤当日所游之地应当为嵇康的园宅附近,好事者为袁宏(约328—376)等。袁宏作《竹林名士传》,论江左名士、竹林名士与中朝名士,传成以示谢安,谢安笑道:“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尽管谢安称所谓“名士”,不过是自己一时戏言,但名士之风已盛。

何谓“名士”?《世说新语·任诞》篇中所记载王恭(?—398)的话,或许可以激发我们一些想象:“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恭此话含有对“名士”的讽刺,于时名士之风已到了末流,正如他所说的,不必须奇才,但饮饮酒,读读《离骚》,便为名士风流。这与竹林名士已经不同,竹林七贤均有奇才,他们逍遥林下实际上是对魏晋之际险恶政治的一种逃避。他们也好饮酒,肆意酣畅,相与为乐,但他们饮酒不是为了作态,读书作诗也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怀才不遇而逃于酒,而是将人生悲愤寄于诗。相反,正是因为有了竹林七贤人格上的高洁和行为上的出尘,他们的行为方式才成为一种所谓的“名士风流”而为后世所蹈。

竹林七贤的名士风流首先表现在对礼法的蔑视上。阮籍这方面的逸事特别多,比如阮籍遭遇母丧之忧,依然神色不变地饮酒食肉;又邻家美妇当垆沽酒,他便前去饮酒,醉了便卧于其侧等等,《晋书》评价阮籍此类行为为“外坦荡而内淳至”。然而,在当时,阮籍的这些行为可是冒儒者之大不韪,因此深为礼法之士所仇疾。出身于儒家大族的何曾就很看不惯阮籍,他曾对司马昭说:“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所幸司马昭非常青睐阮籍,因此每每保护他,遂不至陷于非罪。而何曾之徒虽为当时大儒,并以仁孝著称,表面上一言一行皆中礼法之规矩,傅玄称他“内尽其心以事其亲,外崇礼让以接天下。”然而,他却和西晋豪族一样,性极豪奢,《晋书·何曾传》称他“日食万钱,犹觉无下箸处。”且“外宽内忌,依附权臣,因刘亨奏其华侈,而后辟其为掾,因小事而加以杖罚。”如此,则何曾并没有真正的儒者的安贫乐道和仁义之心。阮籍等竹林名士蔑视礼法,正是因为他们看透了何曾这类儒者虚伪的本质,因此以放达不羁的姿态张扬生命的本质。阮籍的嫂嫂要回娘家,阮籍与她相见道别,世俗因此讥笑他越礼,阮籍不以为然道:“礼岂为我辈设乎?”

阮籍这句话被当做竹林七贤反抗礼法的宣言。“我辈”即如七贤者,他们好读《庄子》,只愿任性适情徜徉山水,从其所好,弹琴赋诗,平生之愿毕矣。他们对儒家礼教的反抗,正如庄子,只是不愿如俗儒那样拘拘于形迹。和庄子对儒家礼教的批判一样,他们正是因为看透了礼教因为规定了条条框框,规定了何谓仁义,所以投迹者众,其中并没有几个是真心对儒家的价值理念悦服而后为之的。且儒家“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则在礼教之下,使人离生命的本质越来越远,甚至成为礼教的牺牲品,而竹林名士们所张扬的价值观,正是高举庄子自由精神的旗帜,所实施的一次人的自觉运动。

和阮籍同为竹林七贤之精神领袖的嵇康,其率真任性比阮籍更为彻底,又不能像阮籍那样做到“口不臧否人物”,因此如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忽然陨落于暗夜。嵇康的才气和风神为时人所慕,当时的权贵人物钟会前来造访,适值嵇康与向秀正在大树下打铁,嵇康看都不看钟会一眼,钟会讨了个无趣,临走时,嵇康徐徐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意味深长地答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之问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而钟会的回答则隐含着怨愤,嵇康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阮籍和嵇康之外,刘伶、山涛、向秀、阮咸、王戎等五人,皆深于酒,如沈约在《七贤论》中所说:

“刘伶酒性既深,子期又是饮客,山、王二公,悦风而至。相与莫逆,把臂高林,徒得其游。故於野泽衔杯,举樽之致,寰中妙趣,固冥然不睹矣。自嵇、阮之外,山、向五人,止是风流器度,不为世匠所骇。且人本含情情性,宜有所托。慰悦当年,萧散怀抱,非五人之与,其谁与哉?”

嵇、阮二人以酒浇胸中之块垒,而刘伶、向秀等则以酒慰悦当年、萧散怀抱,是陶醉于竹林之游而为放达之姿的。因此当嵇康死于非命之后,竹林七贤便风流云散。

2、及放者为之

刘伶在生活中将庄子的外物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不介意有无家产,遗其形骸,在酒中实现其自由精神,“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等等。刘伶未尝厝意著文,《酒德颂》乃其意气所寄。

阮籍、嵇康虽然也反对礼教,但他们反对的只是礼教的虚伪。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他们实则是太相信礼教,因此而对礼教感到惋惜。但是刘伶则完全蔑弃礼教,在饮酒中悠悠忽忽地度过人生,这让我们想起《汉书·艺文志》论道家时所说的“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刘伶完全寄人生于酒,实则是对人生价值的否定,他以酒为生并非其道不行而欲高尚其事,而是消解了精神世界,变成一个“放者”。《世说新语·任诞》篇曰: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