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清客相公里,想必也有才学平平的。这也不妨事,只是有一要窍必要掌握:对园中景物和宝二爷的题咏极口称赞就是,这其间的分寸火候却大意不得。政老爷一时兴发,炫耀他家葩吐丹砂的好海棠道:"这叫作'女儿海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于'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你要说不过是以讹传讹,就显不出花木的名贵与东家的见识,所以应该作注解般回应:"然虽不经,如何此名竟传入了?"--既然名字已传入中土,那就是千真万确的了。贾宝玉当然可以有此花的形态颜色大似闺阁美女的新解,那是因为人家是二世祖,合也得留,不合也得留,虽然常因不肖挨打,那也是想花大力气指引他走正途的缘故。而身为清客却不知捧场,东家就不必带在身边助兴了,离下岗失业也就不远了。
清客的职业水准,正是清客的悲哀。
如果实在心中块垒难消,倒可在相互的品评中发散发散。若一人出一联曰:"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大家尽可指点"斜阳"二字不妥。有人再拟"蘼芜满手泣斜辉,"则可直接批评为"颓丧",显示出大伙儿的见地来。
与贾府的清客相公们同时代,却有高士奇才思敏捷而善解人意,以文学侍臣的身份跟在康熙身边三十年。康熙游苏州的狮子林,见狮子林结构巧妙,风景幽胜,不禁随口说了一声:"真有趣!"他又想题几个字,但懒得去想了,回头对高士奇说:"你看这儿题几个什么字好?"高士奇跪奏道:"皇上刚才已经题过了,臣不敢再拟。"康熙说:"我哪里题过了?正因为没有题,才要你代拟。"高士奇说:"皇上刚才不是说'真有趣'吗,去掉中间的'有'字,保留'真趣'两个字,不是很好。"
高士奇受到康熙的宠爱,不仅是由于他的学识,他的机敏,更是由于他的乖巧承奉。有一次,他陪侍康熙在南苑打猎,康熙的坐骑突然乱蹦乱跳,险些把康熙摔下马来。众侍卫连忙上前勒住马,扶康熙下来,到行宫休息。康熙一肚子不高兴,满脸愠色。高士奇知道了,故意把自己的衣服弄上许多污泥浊水,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来到康熙身旁侍立伺候。康熙问他:"你怎么这幅模样?为什么衣服这么脏不换洗?"高土奇跪奏道:"刚才臣被马摔下来,跌到污水沟里,现在还心有余悸。"康熙听了不觉大笑:"你们南方人如此文弱,我的坐骑刚才乱蹦乱跳,我不仅没有摔下来,还控住了呢!"高士奇就是这样善揣君意,他使康熙感觉到自己的骑术还是顶不错的,没有被马摔下来,于是就由不高兴转变为高兴了。
这才是清客相公们的教师爷,有捷才,通世务,不仅自得出眉眼高低,还知道拿自己的狼狈反衬东主的高明。
其实在食客里,很有些出色当行的人物。往远了论,当推战国时孟尝君家的冯谖。他替主人到薛邑讨债,当众百姓的面自作主张一把火将债券烧了。这便是著名的"焚券市义"。后来孟尝君遭人谮谗,罢相归薛地,当地子民夹道欢迎,冯谖的早年的伏笔大见成效。这等食客可归于谋士类,坐车吃鱼,都不在话下。
在大观园里,宝玉拟成"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蘼梦也香"的句子,贾政批评他是套用前人的成句。众客便有一套高论:李白的"凤凰台"全套"黄鹤楼",如果套得好,只有更见幽娴活泼的。能说出此话来,胸中多少也要有些丘壑。所以古往今来凡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知识分子,多有怀才不遇之感,往往借外表的清高不屑支起架子来,一团抑郁之情不知折了多少寿命。
孔子说:"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执鞭之士"就是马夫。孔子这话是说,如果能挣到钱,当马夫我也也愿意。这无疑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当孔子连马夫都愿意做时,天下任何事都不足畏了。
快乐在于正视自己的位置,快乐不在知识里,在通达的智慧里。如果不幸要傍依在他人门下,就把这当成一种谋生的手段好了。
与自身的品格才识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