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院子里干些杂活的粗使丫头,就这样掀开帷幕,在灯火灿烂的前台发出自己的声音。有后人根据石头记的断简残篇考证,说宁荣二府倾覆之际,小红却得以保全,并在狱神庙对宝玉有救助之义。也许吧,一个人的见识、态度和命运,本是一环套一环的。
命运的配角
有一个朋友,自诩熟读红楼。我问他:"二丫头何许人也?"他楞了半天,毕竟还是答不上来。于是我让他去看"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秦可卿下世,宁府送殡出城,奔铁槛寺一路行来。途中有一村庄,凤姐、宝玉、秦钟等人下车歇息。宝玉与秦钟带着小厮们到处游玩,信步走进一间房屋,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就上前拧转玩耍。正觉得有趣,只见一个约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来嚷道:"动坏了!"宝玉忙丢开,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说着,就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只听那边一个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宝玉怅然无趣。这时凤姐打发人叫他俩进去,家下仆妇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上来,大家打尖吃茶,重又起身上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二丫头怀里抱着她的小弟弟,同几个小女孩说笑着迎面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毕竟行不通,只得以目相送罢了,车轻马快,转眼无踪。
这一节到此为止。
贾宝玉富贵公子心性,与这个轻俏可喜的小丫头偶见,意动,怅然,但是行出二里路之后,估计也就忘个干干净净了。他身边乱花迷人眼,自家的事还不可开交呢。
但在二丫头,这次邂逅,是她一生中最为鲜艳的颜色。
二丫头今年十八岁,家里租种贾府的几亩地,父亲代催本处的钱粮,家下还过得去。父母生她姊弟三人,姐姐是前年嫁的,一个小弟弟年龄尚小。二丫头上冬时定了亲,夫婿是村里开油坊的王老爹的小儿子。人吗?娘见过,告诉她生得很健壮,也算清秀和气。二丫头没什么不满意的,每天忙完家务,她就准备自己的嫁妆。
这一天,城里宁国府出殡,各种执事陈设光艳夺目,人马车辆压地银山一般浩浩荡荡而来。二丫头随村里人看了一场好热闹,回家做晌饭去了。不多时,竟有两个神仙一般的少年公子向这边走来,进了她作活的小屋里。其中一个,一身素白的打扮,衣襟绣满云水纹样,眉目含情,模样是她做梦也想像不出的好看。他看到炕上的纺车,伸手摇转了,两只漆黑晶亮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它,嘴角带笑,仿佛想起一件最为动心的事儿来。二丫头忍不住叫了他们一声,他忙罢手,陪笑解释了。于是她纺线给他们看,只觉得一张脸像火烧一般,心中怦怦乱响,举手投足,都像是在踩在春天冰雪化尽了的田地里,软绵绵得没着没落的。那穿白衣的公子就站在她身后,一种满树蔷薇花般的香气包围着她。
他正要说什么,二丫头忽听得娘在叫自己,她愣了下,丢下纺车,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半年后,二丫头出嫁,新房设在油坊东头的一间小偏厦子里,刮风的时候,总能闻到一阵油糟那说不清的味道。她与丈夫过得还好,偶尔想起那天的事,就像堕入一个温柔的梦里。
第二年春天,二丫头和几个姑嫂到邻村的庙里烧香,遇到了张家大院的小儿子张玖。他一直尾随着她们,二丫头回头正要发作,忽然发现他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在春风里扬扬洒洒。
二丫头与张玖私通。一次,她又以烧香为名与他偷偷见面,不料丈夫王三随后跟来,撞破了他们的好事。厮打中,王三失手,捣芝麻的石杵砸在张玖的头上,张玖倒地身亡。
当地的保甲报了案,王三充军,二丫头处绞刑。
这是大故事里最无味的小故事。本来,我们可以将其杜撰成另外一种美丽,但是小人物的命运总是有点悲哀吧?编排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也要符合事实。对他,这是一次无关紧要的邂逅,对她,这次偶遇却使她的思想偏离了原来的轨迹,然后,这小小的改变又影响了她的一生。在故事里,分了主角和配角;在人世间,分了英雄与蚁民。教科书告诉我们,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是,但是人民群众就不用再分成单独的个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