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 闲笔里的小趣味
有一类文字,不可以上纲上线地归纳出什么重要意义来,但是它机警、俏皮、引人入胜,对生活节奏紧张的现代人来说,这就是一种轻松闲适的心灵体操。
古人云:不做无益之事,何遗有涯之生。且让我们在这一部大的悲剧中,寻找好玩好看的细节养眼。
大家闺秀的才华与名妓的才华
贾母方出场时,已是位鬓发如霜的老太太,与"闺秀"二字隔断了几十年。但她自是史家三百里阿房宫的娇贵小姐,每每在不经意中表现些大家遗韵。
那日天气晴朗,荣国府老太君兴致好,携家下小辈与远来的刘姥姥浏览大观园。到了宝钗的蘅芜苑时,老太太见衾褥朴素,玩器全无,不由动了怜爱之心,定要与她好好布置一下。给了宝钗几样体己东西:石头盆景儿、纱照屏、墨烟冻石鼎,还有顶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别的且不说,光那白绫帐子就让人遐思无限。水墨丹青,要多雅有多雅,闺房罗帐,要多艳有多艳,二者穿插,益见公侯富贵之家小姐的风范。
古人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句,贾府赏月时,却是听笛的。史老太君除了是个爱热闹戏文、甜烂之物的俗世老人外,还另有随口道出"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典雅。听笛也不是随便就听的,"音乐太多,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现今一些社交场所的背景音乐,都是从贾母那儿学去的。桂花树下,笛声悠扬,天空地静,万虑齐消。
大家闺秀的文章全在日常行止中,不必再以诗文小技添采。
宝玉与钗、黛三人同遇,必要各逞机锋的,难得有话往一处说的时候。一天黛玉作了五美吟,宝玉要看,林妹妹嫌他爱拿给不相干的人,宝玉忙说我难道不知道闺阁中的诗词字迹轻易不能外传的。宝姐姐却虑到若无意中传扬开去,十分不妥,又发一番高论道:"古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名誉。"
真是醍醐灌顶啊!清净女儿们的才名传到市井,被文人雅士、浮浪子弟们品评,等于无端给送上些意淫的资料。只有那些必需靠人来捧场的欢场女子,才早早地把才名技艺发布出去,让天下的男人们闻风而动,从才华的缝隙里臆想出无边的艳色来。明人小说里,良家女子辛瑶琴,在战乱中与父母失散,流落到西湖上的烟花之地。老鸨王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每日锦衣玉食相待,又教她吹弹歌舞。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一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风雅的,听说她文采书法俱佳,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于是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她美娘,只称花魁娘子。
而真正的钟鼎之家,只需培养出一些安静木讷的女子样板,在他们的小圈子里娶娶嫁嫁,终了一生。
在古今才女的传说里,李清照是万绿从中一点红。除了她,千载之后可供人们记忆的只有薛涛、鱼玄机、苏小小之辈,因为艳色超群,偶有首小令一出,方巾长衫的男人们便喜得抓耳挠腮,哇,这个妹妹竟然是识得字的,我深夜读书寂寞,倒可以召来红袖添香。李清照却不是他们清秋大梦的对象,她开创"易安体",是婉约一派的重要代表人物。黄昏后,东篱举杯,从容潇洒,凭同时代哪个文人才子来了,都只有为之把盏的份儿。要说男人爱惜女子之才那是不可能的,对于真正的大手笔他们只远远躲着,年纪一把了谁还要拜师求进?他们只爱教轻俏可喜的女孩儿读书,为轻衫长袖的歌妓们提词,沾沾自喜为一段佳话。
闺中笔墨不外传,也算是知人兼自知了。
与曹雪芹同时的一代才女陈端生,以七言排律的形式,写下浩浩长卷《再生缘》,被后人誉为有希腊史诗的风貌。她在原序中道:"诗以言情,史以记事。至野史弹词,或代前人补恨,或恐往事无传。"倒是曹公知己。这样一个奇女子,笔下的云南才女孟丽君都男装避世走天涯了,其中楼台风景、忐忑情怀当然也尽力描摹,自述诗中却依然有"不愿付刊经俗眼,惟将存稿见闺仪"之句。真真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呀!让后世的女子们黯然神伤。人家的诗文只是自娱,最多在小圈子里传看一下,消解深闺寂寥,并不靠它来换钱买米。世上的俗人俗眼,没得玷污了这锦口绣心。唉,若难两全,不如以一个姹紫嫣红的网名卖文,以一种真实平淡的面目养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