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里的大小丫鬟,连宝玉本人也认不全的,小红偶尔给倒了一碗茶,宝玉竟说:"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小红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面前的事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这他们这个院子里,我们熟悉的丫头,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几个,是专门在宝玉眼前打转的,藏在幕后没名字的人还有一大帮。宝二爷每日的茶水,想必是有专人烹煮停当了,再由她们几个用养得滋润柔滑的纤纤玉手给斟上的。要说宝二爷的茶,那也真不是谁都能倒明白的。一天三更以后,宝玉睡醒了要茶吃。麝月起来,先去在盆里洗手,然后再倒一盅温水来,并拿来一个大漱盂,伏侍宝玉漱口。下面该斟茶喝了吧?是的,但中间还有一道程序,那茶碗还要先在温水里浸一下。
真是门技术啊!要不丫头们怎么分了贴身的与粗使的呢?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宝二爷身边能登堂入室丫鬟,都是娇憨散漫的可人儿,即便只是陪主人说笑一回,都不耐这春夜的困倦。这一幅场景,别有一番的富贵风流。就像在老北京的王府里,讲究"金鱼、石榴、胖丫头",丫头们的娇惯与丰润,最能烘托出主人生活的优雅。刘姥姥去见贾母时,大观园中众姊妹大多在跟前,只见满屋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这就是了,若在满眼的珠光宝气中,突然出现一个补丁摞补丁的乡下财主家的丫头,连那些珠玉都像是假的了。
宝二爷使出来的丫头,很有些名士派的作风。晴雯受了风寒请大夫来诊病,一个老婆子提醒宝玉要给人家车马费。管事儿的袭人不在家,麝月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哪里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便放下戥子,捡了一块银子掂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那老婆子告诉她这银子至少不二两,麝月却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就完了。"有好事者考证--假设红楼是完全写实的自传体,最后陪在曹雪芹身边的只有麝月一人,这样的女子怎么过日子呢?"居家食粥酒常赊"却是一定的。
人说"三代造就一个贵族",得祖上多大的阴德,才能养得后辈有钱有闲有情趣?这差别还真不是一点点,丫头或者大家都用不起了,螃蟹总吃过吧,那么你可知道吃螃蟹时这手怎么才能洗得干净而无异味?用"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服气吗?当然,也许您只吃蟹黄小笼包,并不喜欢亲手去剥。那么,晚上起夜的时候,你是否像宝二爷那样有一件专用的貂颏满襟暖袄?
《红楼梦》里,我喜欢通达知命的刘姥姥也不讨厌贾珍贾琏辈的斗鸡走马,都是因为他们不失本色的原故。贾政的作风却让人气闷。他从小知道父亲的官位是要给哥哥贾赦来承袭的,没办法只好辛苦读书,想从科甲图个出身,谁天不从人愿,连第一百三十名也没中过--不如他孙子贾兰。好在父亲临终时上了遗本,皇上恩赐政老爷带职学习,这才算有了个端架子的职位。好好的一个纨绔子弟,硬是弄成了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边缘人,比清寒出身的文士吧,他又古板没历练,不通吏治的法门;比公侯世族吧,他又没那份从容潇洒、顾盼自如。所以天天苦恼着,没过过一日的幸福生活。他的哥哥贾赦虽也时常犯昏愦,想娶他娘一时也离不开的丫头为妾什么的,毕竟也还有头脑清楚的时候。
贾府中秋设宴,击鼓传花到贾环手里,贾环有意卖弄,便写了一首诗呈给贾政。贾政看诗中带不爱读书之意,马上把他连哥哥宝玉一起讥讽了一番。从没人告诉政老爷好孩子是夸出来的,所以哥俩儿的童年一直阴影重重。这时贾赦的言辞却有些见识:"这诗,据我看来,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酸,定要'雪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这侯门的气概。"贾赦这话,倒也有些万水千山只等闲的侯门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