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赵真颜约了蒋佳逛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请你吃寿司。”蒋佳还像过去那样好食欲,下午三点这种非吃饭时间也能找个理由进餐厅。
赵真颜仔细审阅今天到底哪种颜色的碟打半价。
蒋佳在一边表白:“虽然我忙得脚不沾地,但听说你要请我出山选衣服,就立刻飞奔过来了。你居然愿意改变形象,这比中彩票还难。今天姐姐就好好给你指导。”
“我还没工作的啊,你可不能带我去逛贵的地方。”赵真颜知道蒋佳买衣服从来不惜血本,因此要做个事先声明。
“成,我带你去逛外贸、仿品店,可以了吧。”她火速吞完一个蟹籽寿司,又嘱咐转台里的小师傅给现做一个鱼头。
两个小时后,赵真颜已经是这副样子:
后面一排细扣的暗青色毛衣,上松下紧,裹到臀部。外面是收身的小皮衣,当季最流行的长到大腿的筒靴,腰上松松扎了一条同样材质的小羊皮皮带。
“求你了,我是要改变形象,可也不用这样!”赵真颜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当即就想换下来。
“等等!天哪,多好看啊!”蒋佳由衷地赞叹。
“原来你一直好S M这口的。”赵真颜欲哭无泪。
“完全不S M,如果气质很风尘,那么这么穿就毁了。但是你气质很淡,这么穿就很好看,很出挑啊。”蒋佳连声叫售货员开单,又讲解说,“就是皮带贵了点,不过越是细节越要讲究,皮衣次点就次点。”
赵真颜苦苦哀求:“可我要去实习的,市府大院啊。”
“那好办,我们公司对面就是PORTS的工厂。前几年的货正在内部2折,我给你挑几件,当我送你的。”
她又看了一眼赵真颜,不禁为自己的眼光折服,连声惋惜:“你要是肯早些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怎么会变成一个老姑婆呢?”
赵真颜滴着血买完单。蒋佳坚持让她穿上新的一身,满面笑容地说:“不能浪费了,我们得出去转转,对,去看话剧吧,正赶上《暗恋桃花源》的巡演!”
“我晚上还有兼职呢。”赵真颜犹豫道。
“你不还在那家跳舞嘛?拜托,夜场夜场,至少要10点才开场吧。话剧9点就结束了。”她转念一想,“你今天这么好看,不如请假别跳了,我带你去泡吧。”
“不好。”赵真颜一贯守时守约。
“去‘真爱’?你不是早就好奇了吗?”真爱是本城有名的ONS吧。
“我只是好奇那个场景,可没想过以身试法。蒋佳,别告诉我你经常去。”蒋佳虽然素来言行不忌,但绝对是叶公好龙,不趟浑水的主儿。
“傻丫头,你想太多了!唉,咱们那时候多好啊,练练功、演演出、一起吃川菜、一起调戏帅哥。真颜,你就呆学校吧,别出来了。”
赵真颜不得不重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偶尔感怀一下。放心!”蒋佳的眼妆有点晕开,“走吧,去看话剧,要不赶不上了。”
灯光暗了下来。
《暗恋桃花源》这一次的内地巡演,用的是黄磊、袁泉、何炅、谢娜和喻恩泰这套班底。两个场景在舞台上穿插,构思巧妙,时庄时协,时静时动。
黄磊的江滨柳演得很好,袁泉的青年“云之凡”扮相也好,真的像一朵“山茶花”那样动人。谢娜和何炅甚至临时增加了契合本地风情的搞笑桥段。
赵真颜和蒋佳看得相当投入。
剧情渐入尾声。
蒋佳小声说:“何苦呢,大家都各自有了伴。人都快死了,还去找她干什么?自己添堵呢!”
这时,云之凡起身要离开。
病床上的江滨柳终于问出来:“这些年你有想过我么?”
两鬓苍苍的云之凡没有转身,淡淡说道:“大哥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老了。”
赵真颜觉得有股力量把她死死按在靠背上,呼吸都艰涩。
袁泉的台词,穿云裂石,她心里筑就的防洪堤瞬间坍塌了。急流汹涌,快要把她淹没。
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老了。
一直到灯光亮起来,她心里仍在震动。
前后左右的人纷纷起身退场。她看到蒋佳也坐在座位上,满脸都是泪水。
看完剧,她去了夜总会。
周三本来没她的场,是她主动和经理提出每周加多一场。寒假辞了兼职回家去参加中学校庆,损失了一笔不小的薪水,现在必须赚回来。
从大三开始,她就没有要过家里的一分钱,完全自食其力。那一年,团委老师介绍她去“凤凰池”表演节目。她跳了《女钟馗》,没想到反应很好。后来就固定在本市最贵的这家夜总会表演,这里需要麻辣露骨,也需要阳春白雪装点一下门面。
《女钟馗》、《爱莲说》、《扇舞丹青》……跳了四年。风雨无阻,例假无阻。一支舞300块,一个星期2场,一个月就是2400,够她感恩戴德了。
第一次去那里,还遇见了个熟人。
早就听说本校有女生在夜总会坐台,可她看到程岑的时候还是扼腕。程岑是外系的系花,她们在校学校生会里认识。程岑只慌乱了2秒钟,就坦然道:“收起你眼里的惋惜,这里的花篮抽成是500块一个,为什么不?”
“报酬高,可付出的代价也大。”赵真颜心里的程岑太美好,她不能接受。
“别感慨了,我不出台的。比起那些做小的,我干净多了。你以为一到周末,我们宿舍楼下停那些豪华车,都是来接自家女儿的?”
“不是吗?”
“当然那不是,‘女儿们’不会精心修饰,再施施然坐上‘父亲’的车。系风捕影,往往不虚。”
赵真颜开始并不相信。直到后来,柳梅芳也成了其中之一,她在大四那年去本市某500强实习,被财务总监顺利得手,搬离了宿舍,在那人的偷偷购置的房子做起了“小”,直到被正室告到系里。
时间的刻度已经站在2006年初。这个时代,已经充斥着各种急功近利和背弃常理的东西。旁系三代算什么呢?即使他们真在一起,连晚报的社会新闻都上不了。
这一晚,她仍跳《女钟馗》。里面的画眉、扑蝶、独酌和捉鬼,酣畅淋漓,跌宕起伏,百跳不厌。音乐的若深渊、动如激流,百听不腻。
下场后,经理告诉她:“有人给你送花篮。”
“我不收,我也不要抽成。” 她竖起身上的刺。
“但这是市里重要的客人,你不要抽成可以,至少应该去感谢一下。”
她面露难色。
经理说:“你放心,你在这里已经4年了,我知道你的脾气,他们都是正路上的人,你去道个谢就好。”
赵真颜只好穿过正在候场的一群艳舞女郎,向座位区走过去。
程岑和另外两个女孩正陪着那几个人喝酒。
几个人举止很得体,听经理介绍说是勤工俭学的学生,不收花篮,有人还歉疚道:“送花篮真的是轻慢你了。”
“哪里,喜欢看我跳舞,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其中一人犹豫着递来一只斟满酒的杯子,对其他人说:“人家还只是单纯的学生,要不,别让她喝了?我看她跟那些个学生不一样。”
程岑眼神一滞。
赵真颜接过酒杯,看着程岑:“不能这么说,其实就是一样——都是靠劳动养活自己,都有底线。”这是心里话,她从来没有看不起跳艳舞的艺校学生,也从来没有看低过程岑。如果她只能考上艺校,是不是也要每天露大腿跳艳舞?谁又比谁差?谁又比谁低格?
在她说话的时候,有人走过她身边又停下来。过两秒,笑出声来:“赵真颜,你真的从来不让人失望,每回都有精彩表演!”
那人的声音似风刀霜剑,让她顷刻之间冰在那里。
他比从前黑了一点,头发也短了一些,衬得一张脸更加轮廓分明。不知道是不是喝过酒的原因,表情有些陌生。他只有一边嘴角在笑,如果这也算笑:“你总让我看戏,还一次比一次精彩。”
六年了。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会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重逢。八重樱,灞桥柳,星空下,沧海上,街头,巷尾,发如雪,绾青丝,使君妇,罗敷夫,眉间心上,枕边泪痕……总归是唯美版的。她知道他们总会再见面,也幻想过无数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有人很识做,不出声。有人却不识做,犹在说:“颜昇,你们认识啊?”
颜昇的声音充满了嘲讽:“认识,老相识了。”
接着凑过来说:“是吧?”
赵真颜扭过脸去。
“你们继续啊,我先送这位‘单纯的学生’回去。” 颜昇就着她手中的酒杯饮尽,笑着跟他们告辞。
赵真颜依然冰滞。
颜昇回过头,很绅士地伸出手:“赏个脸。”
她记得记忆里的那个手掌,是微微发烫的,糯湿的。后来她看过一个法国片,叫《37度2》,说37度2是爱情发酵的温度。她曾和范园园开玩笑说,以后牵手,要买个红外温度计测一下,看到底是不是这个温度。
现在她不敢伸手,她知道伸向她的手一定不是37度2。内心冰凉,如何传导出温热的力量。
她不自觉地摇头,却被那只手猛地拉了一把,差点摔倒。
“你还舍不得走?”他提高了嗓门。
你明知道不是。
在她趔趄着被拽向门口的时候。程岑起身,叫道:“黑皮!”。“黑皮”是负责看场子的。出于保护颜昇的本能,赵真颜忙对程岑摇头,制止了她,进而跟上颜昇的速度,大声说:“我有脚,自己走。”
颜昇开着车,一句话都不说。
赵真颜以为他怒气已消,试图解释——这一次,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解释。
“我真的只是在跳舞。你也不看看我,就算我想去做,也不够漂亮啊。”
“那倒是真的。你别说,这家里面的女的,还真的名不虚传啊。”颜昇没个正经地说道。
他应该之前喝了不少酒,车开得有些飘。
“那你送我回去!”赵真颜急起来,车已经开过了学校正门,朝环岛路驶去。
“你不是一向胆子很大吗,跳车啊!”他轻蔑地说。
“你——”她果真试图用力打开车门。
“锁了。”他冷冷道。
赵真颜有些无力:“颜昇,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幸运的,有个好家庭,什么都好,我需要赚钱,需要养活自己!”
“是吗?就像你刚刚说的,‘都是劳动所得’,你干嘛不去当站街女啊!你能不能有点自尊!”颜昇越说越大声,车几乎撞上绿化带。
刚才一认出她,他就气的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她居然在夜总会这种场所工作,还给客人敬酒,更要命的是,她穿的是什么啊。长毛衣一点都没有掩盖她的身材,反而凸显了她的优点,靴子上面露着线条美好的大腿,包裹在灰色的丝袜里,浑身上下写着“诱惑”二字。她真当夜总会那边都是正人君子吗?
赵真颜脸色煞白,她问心无愧,却被他如此看轻。去你的!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没有自尊。她找不到发泄口,就使出浑身力气抢他手里的方向盘:“你给我开回学校。”车头开始左右摆动。
他本来漫无目的,见她开始蛮横,车又快开到楼下,就干脆拐进了小区的地下车库。他打开车门把她拉下来:“我怎么说的?你不要学坏,不要学坏。你就让我在那种场合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