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梦没有像现实一样,与时俱进。仍然是过去的那些场景和游戏道具。
他踩着三个轮子的脚踏车,咕噜咕噜的往前,春风从他身边剪过。她一直在后面追,看了一路的鲜花,看着他留在地面上的影子。
咕噜咕噜,三个轮子在前进。
她笑着跟在后面,说,你慢点。
天空是安静的蓝,白云一朵朵,变成棉花糖。
……
赵真颜闭着眼睛,问身边的护士,几号了?
“今天五一啊。”护士答道。
果然是五月了。
四月过去了。
她听见颜晓愚的声音,和她走进来的脚步声。
“小姑姑,我叫人给你熬了汤。”
她不睁眼,希望再睡过去,可以再看一眼骑着童车走远的孩子。
“小姑姑,你别生我气。我赔不了,你骂我吧,打我吧。”颜晓愚的声音急起来。
她闭上的眼睑里,只能看到一片橘红,无数光影的痕迹,再也见不到梦里那个画面。
只好睁开眼,虚弱地说:“你怎么还在我这,你没去婚礼吗?”
“没,我一直在医院。婚礼,婚礼结束了。”
她一看窗外。可不是,太阳已经降到了白幕的正中间。大概3、4点了。
颜晓愚抓着她的手说:“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护士进来给她换药。
她又忍了很久,才问:“孩子,还在吧。”
“怎么可能?你出了那么多血,你难道不知道?早没了。”护士啼笑皆非。
“可是,不是像书上说的,要有很有冰冷的器械,伸进来,然后……我没动手术啊。”
“你孩子还小嘛!唉,三个月以内是很危险的,你怎么不注意。早没了,你来医院之前就掉了。”
……
“掉”这个字眼让她很不舒服,就像之前刘颐说的“流”。这两个字都太轻慢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问道。
“随你吧。其实你也没多大事,本来你就低血糖,又失血,就晕过去了。你住几天院也可以,回家休息也可以。”
她立刻起身,扶着床头柜撑起来:“那我现在就出院好了。”
“你得住几天再说。”颜晓愚劝她。
“我要回去了。”她问,“我的行李还在吧?”
“在。”
“那你帮我订张机票,我要回去了。”
“你急着回去干什么?”颜晓愚对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样可以理解。
“我8号就要答辩了。我得回去。然后还有毕业资料采集、拍照片、定工作,反正我得走了。”她像是过来走了一回亲戚,或者探望一个朋友,现在不过是在话别而已。
颜晓愚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赵真颜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提起颜昇,她忙拿电话说:“刚才你吓死我了,现在没事了就好。我叫我哥来,我现在就叫他来。”
赵真颜夺下电话,安静地说:“他会杀了你的。”
颜晓愚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她知道哥哥也许真的会。
赵真颜又帮颜晓愚把眼角的泪水拭去,道:“来了,又有什么用?算了,我信命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我要走了。”
颜晓愚不肯:“不行,都说这样算是做个小月子,你至少要休息几天。”
纵然是她的失手,但并非本意,况且,晓愚是什么样的女孩,赵真颜从小就知道。
所以此刻,赵真颜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认真审视晓愚的眼睛:“你说的不是颜昇,那你一开始说的是谁?”
颜晓愚咬住嘴,沉默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怎么会这样的?”
依然是沉默。
“晓愚,我现在没有心力来劝你,再说你也不想跟我提。那好,过段时间吧,我给你电话。”赵真颜站起身来,向走廊走去,一边说:“医院的钱你先垫着,回头我再给你。我现在马上要走。”
颜晓愚情知拦不住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我送你。”
这一层是妇产科的病房。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这幅景象有点刺人。颜晓愚紧张地看着小姑姑,发现她泰然自若,心里又更紧张。
赵真颜忽然停下来,她看见了对面走过来的一个胖子。
那不正是今天早上在飞机上的邻座吗?
胖子身边有个大腹便便的女人。他小心地扶着她,手里拿着病例。
赵真颜走上前去,打招呼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胖子见是她,也惊喜了一把,对妻子介绍说:“这是我早上坐飞机认识的,她也怀孕了。”
妇人露出笑容:“看不出阿,不满三个月吧。”
颜晓愚被这种谈话弄得都要窒息了。
可赵真颜回了一个笑容:“是啊,还小,你怎么了,要住院?”
“羊水偏少,不过没太大关系。”两个人竟像交流心得一样聊起来了。
胖子想起什么,问:“你先生呢?你找到他没?”
“嗯,找到了。”
“对嘛,哪有不满三个月让太太到处跑的。他没陪你来?”胖子问。
颜晓愚恨不得像踢球一样踢开那个胖子。
赵真颜的包被晓愚拎着,此刻手机在里面清脆地响。
她的笑靥绽开了,仿佛很有底气地回答他们:“他来了……”
这对夫妻走开了。
赵真颜也拿出了电话,不用看来电显示,就对着电话说:“颜昇——”
颜昇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就像在耳边一样:“对不起,我一直关了静音。”
“我知道,你不会故意不听的。”
“你打了那么多电话,又发了短信。怎么了?”
“也没怎么,看到你没接,有些着急。其实,没什么事。”
电话那头,杜衡的声音由远而近:“谁啊?”
颜昇毫不回避地答道:“是赵真颜。”
这一刻,赵真颜觉得她的确没有被辜负过。他是如此坦荡,不遮掩也不隐瞒,磊磊落落地对新婚妻子说,是赵真颜。
如果他捂住话筒,或者干脆编一个人,才是最令她痛心的吧。
所以,她仿佛觉得心又轻了一些,呼吸也顺了一些。
颜昇追问道:“真的没有事吗?”
“没有啊。”
“其实今天,我办婚礼,我想你大概不会来。又怕烦到你,才没跟你说。”
“是吗?我的确不知道。没关系的。”
颜昇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万语千言,堆积在心里,就是理不出个头绪。
倒是赵真颜笑了:“你不会在等我说‘祝你新婚愉快吧’?”
“不需要,不需要。”颜昇忽然听到那边有广播叫号的声音,听不真切,于是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学校图书馆,嗯,大厅。”
说到这,两个人又开始无话。
赵真颜禁不住说:“颜昇,你不要不开心。老人都说,要修很多很多年,才能修成夫妻,多不容易啊,你要好好过。”
她听见那边仿佛自喉咙里发出吞咽什么的声音:“我明白。”
“那好,我挂电话了。”
“等等——我过几天就回来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好,我尽量给你找麻烦。”她努力笑出声来,“我真要挂电话了。”
“嗯。回来见。”
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赵真颜产生了某种错觉。她仿佛又感到肚子里有种力量在牵扯着她。自从她醒来后,那个地方就没有痛过了。所以她知道这只是错觉。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一如她这恍若南柯一梦的24小时内,经常做的一个动作。
你在怪我吗?
对不起了,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我错了。
这就是对我的惩罚。
你怪我没有告诉他是吧。
他也只能伤心,何必告诉呢。
就让我一个人记得你吧。
我会记得你来过这个世界。
……
你是我24岁的整个四月天。
对不起……
颜晓愚还是死活说动赵真颜乘第二天早上的飞机返回。
在机场的时候,她们竟然看见颜昇、杜衡,还有杜衡的家人。原来他们也坐早班机去上海,赶赴下一个婚礼举行地。
赵真颜拉着晓愚避进了机场的书店。
她看见颜昇推着满满的行李车,走在最后,看不清表情。
那个行李车是如此浩大沉重,那才是真正要出远门的架势,远非她的小小拉杆箱可以比拟。
都说婚姻需要两个家庭的祝福才能完满,如果他和她一起,那么没有任何人会祝福他们。可现在他有了,有祝福,有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有沉重的行李和责任……这些,都是她给不了的。
她只有她自己,和一个小小的拉杆箱,她拿不出手。
她正对面的书架上,正好是李敖的杂集。她抽出书来,翻到了来的途中,没能看完的那首诗——《然后就去远行》:
“花开可要欣赏,然后就去远行,唯有不等花谢,才能记得花红;
有酒可要满饮,然后就去远行,唯有不等大醉,才能觉得微醺;
有情可要恋爱,然后就去远行,唯有恋的短暂,才能爱的永恒。”
“我给你做个选择,”颜昇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或者你进去继续吃完这场饭,或者你跟我走。”
“我跟你走。”她一时孤勇,抛开一切来找他,只想说这一句话而已。
等你,带我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