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昇并不惊奇她对着这个领域的了解。他去过她的宿舍,连《再造柏林》都读,发表一些建筑评论,太正常了。
“你应该有暑假的吧,自己为什么不去呢?”颜昇问。
“我只是比较喜欢而已,可惜不会画图,也不会结构,要不我早就去了。颜昇,机会难得。我们这百来年的乡土建筑,灰头土脸、不美也不实用。去那边既可以帮助有需要的人,又可以留下一些有意义的作品,多好!”
颜昇吸着杯里的柠檬茶,静静地听她说,又续了一杯饮料:“我们要坐在一个毫无情调的咖啡厅,聊一天的建筑美学吗?原来你今天是来给我进行专业启蒙的。”
“的确要聊建筑美学,不过不是和我。他已经在四川,需要电话和你谈谈,所以我才给你带资料过来。”
有一刹那,颜昇忽然觉得,身边有个人能和你有共同语言,是件还不错的事。他忍不住对她说:“想不想知道我这次中标的方案?”
“嗯?我只知道前段时间,报纸上都在讨论未来的市民中心,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展翼’。”她联想到钱总的骂骂咧咧,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展翼’的寄寓太俗,关键是造价也太高,所以市里开了几次会,最终还是用我们这个顶下了原来的方案。”颜昇眼睛亮亮地说:“你知道吗,我们的方案叫做——‘桥’。”
“‘桥’?不错啊。好像说为了提供办事便利,以后主要政府职能部门都在市民中心办公,中心还包括广场、图书馆一些附属设施……桥,这个寓意很好!”
颜昇好像忽然受到某种鼓励:“想不想去看看‘桥’的原型?”他看表:“还有48个小时,够我们去一趟浙江。”
也在浙江?赵真颜摇摇头:“你还没给谢俊打电话呢,而且,我已经把这几天安排好了。”
颜昇难免失望,但也不再勉强:“没关系,以后总有机会去吧。也许等市民中心脱去外墙,你会主动提出去看看它的原型。就像我们提交这个方案后,评审会都说想去看看。”
第二天,她约他去她的学校,在校园里无目的乱走。
颜昇开玩笑说:“你很像一个业务不精的野导游,我要不要付你导游费?”
赵真颜顺着话头郑重其事地说:“我给你导游我的生活。”
校门口的凤凰树已经落尽繁花。
她带他到临近校门那幢公教一楼的最后一间。
“这间一般排课少,我几乎每天都来自习。”她指着最后一排最靠窗的桌子,“我能背出上面的‘邓论’小抄。”
颜昇凑过去一看,真的写满各门课的小抄,都是论述题的纲要。
“开始还占座位,后来都没人跟我抢,自动给我留着座位,不然会被我用目光杀死。”她笑起来,仍然是当年的无邪。18岁的她喜欢用目光去“杀”那些光天化日下Kiss的情侣;后来的她,会用目光去“杀”和她抢座位的人;26岁的她,目光已经温柔如水,时光化解了她的乖戾。
到图书馆总馆,保安拦住了她,指着“拖鞋不得入内”的牌子连连摆手。颜昇去楼下的复印店讨来两根绳子,将她的脚和平底拖鞋一阵五花大绑。
保安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欣赏完颜昇的杰作就默认了“那不是拖鞋而是绑带凉鞋”,对颜昇不刷卡溜进去也睁只眼闭只眼。
赵真颜心想,他身上总有一种弥足珍贵的孩子气,让人常常忍俊不禁;而屈志远就有一种弥足珍贵的暮气,让人心里安静。她和屈志远可以从熊彼特讨论到黄仁宇,从公共选择理论讨论到“流寇学”,静水流深;而她和颜昇在一起,八卦家常无所不谈,水花扑腾。无所谓优劣,只听凭你喜欢。
在公交车站。
她看着排队候车的学生说:“搬到新的宿舍区,每天要坐车到本部上课。我就是在这路车上,丢掉了两个钱包和一个手机,甚至活捉了一个把手伸到我包里的小偷。”
“他有没有报复你?”
“报复?我只是跟他说,大家都这么熟了,每天都见,麻烦你下次挑个眼生的偷。”
他们一起笑起来。
黄昏的时候,她带他来到校门口斜对面的寺庙。
颜昇说:“我妈总是争着去上头一柱香,说菩萨这时耳根清净,比较能帮你。我们这时候来,菩萨都打烊了。”
她撕着手里的面包喂放生池里的鱼,说:“我又不过来拜菩萨。”
鱼都聚拢过来,一条条肥硕无比。
他们走过供着罗汉的长廊,已经倦鸟归巢的白鸽们在屋檐上停了一溜,被他俩的脚步声惊扰到,一齐自头顶上飞开。
赵真颜抬头看着,说:“我就喜欢等庙里没人的时候,过来吓它们,听到鸽子飞开,‘哗——’的一声,觉得自己心都开了。”
颜昇从她的话里读出一种寥落:“你念书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去教室、图书馆,一个人来吓鸽子。”
赵真颜立即斜睨他一眼:“怎么可能,我追求者那么多,你不是早见识过了!”说完给功德箱里丢了两枚硬币,给他一个背影,自己先跨过门槛信步走出去。
华灯已上。颜昇追在后面提议说请她吃素菜。赵真颜已经一只脚跨上公交车,回头笑说:“说好只占用你白天的时间,你回去向夫人报到吧!”
一个白天是多少个小时?
至少也有8小时吧。
为什么感觉这么短。忽而就到黄昏,忽而就到夜晚。
颜昇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地球的倾斜角度发生了变化,让他们这个介于亚热带和温带之间的城市,跻身极夜圈。而这两天,一定是发生了极夜现象,白昼才如此短。
他像昨天那样,回了海边那套公寓,只开了书房的灯。
夜深了也不敢睡觉。
睡眠是昼与夜的分水岭,是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他不敢睡觉,害怕一觉醒来,发现一切是梦幻露电。她根本不曾去他单位找过他,不曾期期艾艾对他说“有没有几天的时间”,不曾坐在他面前吃掉一块又一块甜腻的糕点,不曾领着他穿梭在白天的校园和黄昏的普陀寺。
为了这一切不破碎,他小心地与睡意周旋着,提醒自己说,别睡,别睡,天亮了,赵真颜又会来了。
看书是会瞌睡的,体育频道没有好看的赛事。幸好,电脑里有从前排话剧拍的录像,是“导演”某天从箱底里翻出录像带,找了设备转换格式,给他们一一传过来的。
他一直没时间看,也因为对话剧表演心有余悸,担心看到自己过去的窘样。
一点开文件,他还是笑了。
那个手舞足蹈、激情四溢的“马路”,真的是自己吗?表演也是需要年龄和阅历的积累的,以他现在这个年龄,即使没再排过话剧,也能分出优劣、评判一二。过去的自己,表演起来只知道放,不知道收,没有层次,没有过渡。
过去跟赵真颜在一起,何尝不是这样。只会把自己全部的感情演绎出来,不理会她这个观众的喜好?
戏如人生,戏如人生。
片子中间还夹杂着花絮。“导演”同学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要不是你记性好,台词从来不错,我早换人了!”
颜昇看到这一段,忍俊不禁。“导演”如今从事和艺术完全不搭界的工作,干回本职,听说在家乡规划局。
“再来一遍。”“导演”恶狠狠地盯着他,“要绝望,又要坚定!”
“已经绝望了,还怎么坚定!”片子里的颜昇傻傻地辩白,希望能从“导演”大师那里,寻求进一步的艺术指导。
“是不是我绝望,你坚定?”演“明明”的女一号同样不明就里。
“导演”已经气地死过去又活过来……
片子不知道是怎么剪辑的,下一段,已经跳到表演的时候。
此刻电脑前的颜昇,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记性。能把大段大段没有章法和逻辑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他看到当年的“自己”走到台前,又退到后场,蹲下去,又站起来,大声说着: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
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再得到的东西。
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伤痛,忘掉美好,忘掉爱情。
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骆驼忘掉沙漠,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落叶忘掉风,像枯草忘掉雨,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也曾健步如飞。
忘掉是一般人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我决定不忘掉她。”
他骇笑起来,这话剧还真是他的红宝书。
熬到天亮,再熬到上午,她都没来电话。
到中午,颜昇熬不住去电质问:“不能这样放鸽子的!我的假很宝贵,一年能请到几天不容易啊。你还给我浪费一个早上。”
赵真颜的笑声在线路里弥漫开来:“别跳脚啊。你一晚没睡,我还以为你在补觉呢。”
“你有千里眼?”他心虚地不行。
“没有。千里没有,只有百米。我就住在你斜对面的亚洲酒店里,看得到你的窗户。”
“你还兼职当侦探的吗?”
“哪里哪里,临着海,我也当度假。”她给的理由太不充分了。
“那你还不下来!给你5分钟,你不下来我就走了。”他恐吓她。
“走,一起走吧。你在大堂等我。”每个女性的声音在电话里都会放嗲几分,赵真颜的声音听着比平时要俏。
今天她梳了一个很干净的马尾,白色的细发箍,白色的漆皮高跟拖,浅灰色的连身无腰A字裙,质地硬朗,剪裁干净,走的欧风。同色系的手提包上扎了一条粉色的丝巾,整个颜色就跳脱出来了。
颜昇觉得,好看是好看,不过大可不必。赵真颜在他心里,是不用靠衣着去加分的。她在那里,就是她。精心修饰了,他也不会给她加分。邋遢潦草,他也不会给她减分。
她于他是特别的,不需要去打分衡量,只要她出现在那里就够了。
赵真颜没有在颜昇眼中找到“惊艳”的元素,有些许失望。
“你浪费了我整整一个早上,情节太恶劣了。”颜昇控诉她。
“我真以为你在睡觉——正好我也要写点东西。有时语言很无力,我得写下来才行。”
“什么时候不能写?非要占用我的时间?”颜昇还是不满意。
“好了,我请你吃饭当补偿好不好?”她用包碰碰他的手,“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他满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