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颜昇的爸爸最终还是忍痛答应了,毕竟你妈妈的病不能拖太久。你妈妈把颜昇叫到病床前,告诉他会很疼,问他愿不愿意。颜昇从小就爱粘着你妈妈,他当然点头说愿意——可是他哪里懂啊……真到了手术台,他就怕了。看到那么粗的针,还是好几只,他吓得大哭起来,大叫妈妈。”
“我当时就在门外,听到他哭心都碎了……然后,我就做了一个让我后悔了二十多年的事。”王玟霞痛苦不堪地说,“我带走了颜昇。”
赵真颜脱口而出:“那我妈妈呢?”
“她在无菌室等了好几个小时……后来出来,她说她到中年才有了你,她可以理解我们……还安慰我们说即使接受移植也拖不了太久,算了。”
赵真颜安静地坐在那里。觉得自己这两天像在演电影一样,突然被推到台前,接受各种戏剧冲突的洗礼。现在,现在她回味着自己这两天,抽离不出来……
王玟霞过了很久才继续说: “你妈妈是半个月之后走的。”
赵真颜喑哑道:“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让我们以后不要在孩子面前提捐髓的事,拜托我们多照看你……甚至也笑着对颜昇说,要他照顾小姑姑……”王玟霞再次哽咽起来,“你爸爸不原谅我们。”
赵真颜听到一半已经走神,她想到了三天前还在泰顺的时候,在风雨板上读到的话。
“我不会写词,但赵真颜,我要带你看风景,要照顾你,我发誓要和你在一起,不然万劫不复。你等着瞧。”
要照顾你,要和你在一起,不然万劫不复。你等着瞧……
她仿佛能看到颜昇写到“你等着瞧”时,嘴角的笑意。
“后来颜昇常常问我,你去哪儿了,问我还要不要打针……我都说他记错了……想必你也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只莫名其妙地怕去医院,这就是那件事留下的阴影。”王玟霞仍旧沉浸在回忆和内疚里,“颜昇当然不记得你妈妈和他说过什么,可是后来我看到他喜欢你、为你做这做那,我就觉得很欣慰,也不像他爸爸那样反对——你说,这是不是命呢?”
赵真颜凝神想了片刻,按开了灯,起身向王玟霞告辞:“表嫂,我得赶飞机。你不要太担心了,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
“真颜,你听了这一切,还决定要走么?”王玟霞想阻拦她。
“当然。不是他的错,一直都不是。要承担也是我。”她真正抽离出来,比任何时刻,比来之前更急切地想去北京。
那一天的最后,王玟霞看到赵真颜出门后又折回来说:“这几天我来找你的事,总之我的事,你以后一定不要告诉颜昇。”
“为什么?”
“表嫂……我妈妈的托付太重了。我不要他照顾我,不要他万劫不复,只要他好好的就行了。”
在离开之前,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他照顾我。”
那班飞机几乎成了歌舞剧团的包机,大一些的舞团演员都在做面膜,借过来的艺校学生笑笑闹闹,只有赵真颜很安静地坐着,回想所有一切。
她在想什么?
4岁的火花。
幼年时期在广东的生活。
初二那一天,听到同学议论说“颜昇”,然后看到的那个背影。
他借她用来遮丑的校服。严重挫伤她自尊的200块钱。
在她摔到锁骨后,在花坛边陪着她,咒她高位截瘫。
和她打赌能进“美少年”的决赛,退赛后说:“你输了,得跟我姓,改叫颜真赵。”
骂她笨,连立体几何都学不好。
叮嘱她不能学坏。
在听到“龙儿”、“过儿”的叫法后,脸涨的通红的表情。
拦住袁阳的车,说“我送她回去”。
当她像哄小孩一样哄他“我不跟别人玩,只跟你玩”时,满意的嘴脸……
20块钱的漓江游船午饭。
稻田边的自行车,没有看清楚的遇龙河。
醒来的怀抱。
重重放开的手和失望的眼神。
清晨病房空气中那种熟悉的味道。
……
在她学校的礼堂里,聚光灯下那已经长大的少年。
从身后递来的茶杯。
采访她“赵真颜同学,你是怎么穿旗袍骑自行车的”。
那条让她的脚痛苦不堪心却甜蜜无比的路。
在背后升起来的太阳。
裹着芝麻香气的初吻。
被撕碎的回乡机票。
……
一言难尽的夜晚,冰凉的地板。
近在咫尺,却再也够不着他的无奈——“真的没有事吗?”“没有啊。”“其实今天,我办婚礼,我想你大概不会来,又怕烦到你,才没跟你说。”“是吗?我的确不知道。没关系的。”
……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我好去刮个胡子。”
“我就在想,谁这么胆大敢冒充我老婆。”
“还有48小时,够我们去一趟浙江”。
将她的拖鞋改造成凉鞋。
捧着她煮的猪脚面线,一脸满足的样子……
20岁以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竟然不超过一个星期,但回忆已是沉甸甸。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还有他们最后的对话,她哄他说想吃糖或者巧克力。
“那我去给你买,外面有便利店……你等我,就一会儿。”
“好,我在这里等你。”
她骗了他,没有等到他回来。
可她说的也是实话,因为她一直在岁月的对岸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