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赵真颜带着满意去少年宫看了场球幕电影。大概是吹了夜风,第二天,满意就滴滴答答地流起鼻涕来。赵真颜秉持着“能不用药尽量不用”的观点,摘了薄荷叶给她洗澡,连哄带骗地让她喝了几大缸水。又过一晚,感冒加重了,演变成低烧。
思想斗争半天,还是带她去保健院。医生当然是宁紧勿松的疗法,开了两瓶药水,扎进静脉的时候,满意哭了一声,见不痛了,也就老老实实坐在长椅上,等着“矿泉水”一滴一滴漏完。
这期间,接到谢俊的电话,赵真颜才歉疚地想起来承诺请吃饭的事,慌忙道歉。对方听说满意病了,关切地问了情况,又说明是与朋友在聚,本想邀她一块过来,
打到第二瓶的时候,满意的耐心耗光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闹着要吃东西。赵真颜招架不住,借来邻座的《海峡都市报》,翻开副版,将麦兜漫画改编成满意能听懂的故事。
“麦兜把两只筷子贴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放在饭碗的旁边……麦兜把2+2算成了22……”
“2+2等于4!”满意开心地纠正,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
“对,你最聪明了,你比麦兜聪明……麦兜把铅笔削成完美的尖,完美,就是很漂亮的意思,麦兜把铅笔削成完美的尖……他把umbrella拼成了unbanana……”
“banana是香蕉,umbrella是什么?”
“是雨伞,记住,umbrella跟unbanana不一样哦……麦兜小便很小心,尿尿不会滴在马桶垫圈上。”
“尿尿坐着,不会脏。”满意觉得麦兜这个优点不算优点。
“可是,麦兜是男孩,男孩是站着尿尿,很容易弄脏……”赵真颜琢磨着对满意进行性启蒙会不会太早。
这时,在她们身后传来极力压抑的短促笑声。赵真颜回头,就看到颜昇正站在椅子后面,不知道偷偷听了多久了。
颜昇见自己暴露了,只好正色道:“我正好也在谢俊那里,他告诉我这家保健院,我就来了。”
“可你从来不上医院的。”赵真颜对王玟霞说的事刻记忆犹新。
颜昇等不及绕过一长排椅子,而是直接跨到前排来,坐到满意的另一边,说:“克服一下就好,反正打针的不是我。”
满意咂咂嘴,仿佛在回味那个波板糖,乖觉地喊:“伯伯。”
赵真颜犹在向他解释:“只是一点低烧,不要紧的,也快打完了。”
“哦,我也是顺路过来看看。”
颜昇本来还想问一句怎么屈志远没来,但又一想,或许是人家比较忙,自己这样问,反倒有责难的意思。
一时闷闷无话。颜昇只好提示说:“你继续讲故事吧。”
赵真颜如获大赦,重新展开报纸,摊开在满意的腿上,指着图画继续说:“上体育课时,麦兜跳远,总是屁股着地……麦兜考试倒数第一……麦兜回家,要妈妈在成绩单上签字……麦兜差点哭了。他说,妈妈,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在家里弄的一团糟,而在学校却做得最好……妈妈放下成绩单,到厨房烧了锅水,放了担担面……麦兜一口一口地吃着面,麦太看到麦兜……”
“麦太是谁?”
“哦,我忘了说明了,麦太就是麦兜妈妈,麦兜妈妈看麦兜美滋滋的样子,这才慢慢地说,妈妈在外面也不是一只成功的猪,很多事情我应付不来还得应付下去,但可以做到的是,对我至爱的猪,就是麦兜你,我会最细心,最愉快,最尽心地去做。要是你不帮我摆筷子,要是你小便乱滴,要是你不爱我的担担面,我这便完了。”
不知为何,赵真颜讲的越来越急,也渐渐忘了要给满意“翻译”过来,所以满意越听越迷糊,摇摇头说:“姑奶奶,不懂。”
赵真颜并不解释,只是小声地纠正她:“叫我‘妈妈’。”
“就是说,妈妈不一定是最棒的妈妈,你也不一定是最棒的小朋友,但只要你在家里懂事,就可以了。”颜昇把他理解的描述了一遍。
“可满意就是最棒的小朋友。”满意固执地固若金汤。
“那,就当你听了一个不好玩的故事。”颜昇缴械投降。
取针时,满意以为又会痛,撇嘴准备提前哭。颜昇捂住她的眼睛,对她说:“我吹一口气,针就没有了,一点都不痛的。”说罢示意护士赶紧行动,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在她手背上吹一口气。护士压上棉球,笑着离开。
满意一睁开眼,果然没有针了,对赵真颜说:“伯伯比你厉害。”
眼看地位不保,赵真颜皱起眉对颜昇说:“这样‘欺骗式’教育是不对的,搞个人崇拜也是不对的。”
“你们回去吗?”颜昇沉浸在“厉害”的表扬里,带着笑问。
“我答应她,老老实实打针就带她去吃Pizza。”
“病没好别乱走了吧。”
“可我答应她了,不能毁约是吧。”赵真颜边说边看满意,收到了一个“这还差不多”的笑容。
“你这样小恩小惠,也不好的。”颜昇反击着她刚才的指摘,语气却是柔和不带一点锋芒的,“我送你们吧。”
“耽误你太多时间了。”赵真颜有些犹豫。
颜昇伸出手让满意牵住,带着她在喧嚣嘈杂的医院大厅里穿行,坚持说:“我只送你们过去。”
上车时满意要坐前面,并且自觉地把安全带扣上。赵真颜觉得奇怪,坐屈志远的车,这小姑奶奶可从来没有要求过坐前面。
一路上,满意都不老实,缠着颜昇问这问那。颜昇耐心地回答,好像回答满意的问题是一件值得严肃对待的事情。赵真颜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悠悠地说:“下辈子我当你女儿好了。”
所有柜门统统大开,大件小件的东西分门别类堆了一地。记忆里,这种铺天盖地的凌乱感,还只有高三暑假那次搬家可以媲美。
“结婚那么爽快,离婚又变得婆婆妈妈了,真搞不懂。”杜衡整理完衣服,累极,索性坐到一个大号行李箱上,开玩笑说,“难道现在觉得我好了?”
颜昇淡淡一笑:“你本来就很好。”
“听起来像某个超市护肤品的广告词。”杜衡望望天,“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有诚意一点。”
颜昇放下手里的“资产名册”,很诚恳地说:“杜衡,真的。不要因为我们的婚姻不够成功,你就把自己否定了。还记得参加创业计划大赛的事吗?你是半道来的,当时团委的老师私下和我们说,只要国金的杜衡能做陈述,就成功一半了。”
“这又是什么典故,你没跟我说过。”杜衡好奇。
“老师说,反正都是男评委,那么有一半会倾倒在你‘师爷杀手’的长相里,一半会拜倒在你‘国际大专辩论赛’的辩手范儿里。”
“那为什么最后奖金要平均分配,不多给我点。”杜衡边说边笑。
很久没看过她这样轻松的笑容,颜昇停了一会儿说:“你如果不跟我在一起,现在估计过的很开心。”
“那还不赶紧放手让我离婚走人开心去,拖什么呀。”
“开始是因为我在四川没时间,后来是你被派驻外地没时间。”
“你就是这么诚实!如果你说,你想多留恋一会儿,我现在肯定没有这么难过。”杜衡的脸上倒是没有“难过”的神色。她拍拍坐在身下的行李箱:“我是带着它来投奔你的,现在带着它走……颜昇,说老实话,你有没有后悔过娶我?”
颜昇望着她,摇摇头。
杜衡于是很高兴地说:“我也不后悔嫁给你,分了你这么多家产,跟中彩票的感觉一样。至少我找不到哪份工作工资有这么高,而且我连‘妻子’的责任都可以不履行。”
话说到这里,不免有几分责难的意味,杜衡本意并非如此,只好赶忙补充一句:“你对我还是很慷慨的。”
“这算是一个加权平均分及格的评价吗?”颜昇开玩笑说。
“你不坏。真的。”杜衡笃定地说,“我的眼光怎么会错?只是我们不适合罢了。”
印象中,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两人还从不曾如此心无芥蒂地相处过,一时都感慨起来。
离开之前,她踌躇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妈以前告诉你那些话是假的,你可能会后悔娶我了。”
“什么话?”颜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你说‘我们结婚吧’之前,我妈有打过电话给你。她说的那些话,其实不是真的。她当时还犹豫过,这么说好不好?你会不会更不要我了?是我肯定地告诉她,你会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你听了以后一定会娶我。”
这下颜昇想起来了,那一天,杜衡的妈妈至少跟他讲了个把小时的电话。从杜衡小时候爱吃酸梅粉和果丹皮,跳跃到她念大学时如何省下零用钱买礼物给他。从他是杜衡的初恋,跳跃到全家人是如何宝贝她连飞机都不让搭。铺垫了半天,最后说,杜衡一度有了他的孩子,因为他要分手,就去拿掉了,为此以后很可能不孕。
颜昇其实早在杜衡妈妈打电话来之前,就想提结婚的事情,听了这番话,不能说没有触动,对杜衡以及她妈妈更是心生歉疚,只能轻轻对那边说:“阿姨对不起,我会娶她的。”
此时,杜衡看着沉默的颜昇,就知道他一定是想起来了,小声说:“那事是子虚乌有的,我从来没有怀孕过。如果不是当时我们已经分开一段时间了,我说不定会编个谎说我怀孕了让你负责……唉,我就是个谎话精,你,你会不会觉得我不择手段?不过,我这不是咎由自取了!”
“没什么,你妈当时那番话,并不起决定作用。”颜昇心里想,你还不算谎话精,有人别你更甚,几乎没几句话真过。
杜衡依旧坐在行李箱上,双手支着箱子的外沿。颜昇把自己手掌轻轻覆盖上去,温和地说:“以后,我是说假如啊,你嫁了人,有了孩子,一定不要傻乎乎的不要。多可爱啊,你以后就知道了。”说话间,想到了“小赵真颜”,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感受到那个手掌善意的温度,杜衡心痛地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现在才发现,她输得心服口服,因为她没有赵真颜爱他。自己苦心孤诣虚构的“形象”,其实生活原型就是赵真颜。赵真颜恐怕才是真真正正的,因为不想让颜昇难过,不想让他有负担,才没有告诉他关于孩子的事,捂得严严实实,自己一个人承受下来。那么,现在要不要告诉他呢,在婚礼当天发生的事情?她倒已经不需要维护形象了,但既然赵真颜选择缄默,还是顺从她的意思吧。
离开这座沿海城市之前,她用同城快递寄出了颜昇买的那枚订婚戒指,还附了一张小纸条:
“这枚指环太小了我戴不了。你骨架小,试试看?如果大小正合适就留着吧。他下意识记住的,也是你的手。
他这些年缺人疼,过得不好。事情发展到这样,不是我的本意。多说无用,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