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挡住她的去路。
她看我一眼,像是认出来了。又像是不打算理我,木然地继续往前走。
人生四喜之一,就是他乡遇故知。你好歹打个招呼。我跟着她边走边说。
她驻足,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卖地图的,你跑我们这来做生意了?”
“我是过来找一个朋友的。”
“哦。那好。”她打完招呼,又想走。
我只能找她感兴趣的话题:“你不想知道你那天抽中了什么签吗?”
她的身影一顿。
“我回去一对,还真的就是那支‘携手寻胜’签。”我撒谎道。
等到赶上她的步子,我才发现她的眼眶里都是泪水。
看来我胡编乱造的签条真的没有什么可操作性。
小心肝那个疼啊,我递过去一条火车上用了好几天的手绢:“擦擦眼泪吧,怎么了。”
“‘枕上晓来残酒醒,一带屏山,千里江南景。指点烟村横小艇,何日携手重寻胜?’真的是个好签,一个‘重’,一个‘指点’,一个‘何日’,过去,现在,未来,都全了。”
“到底怎么了?跟我掉书袋!那小子没去找你吗?”
“他们都要走了。”她喃喃地说,“你赔我去喝酒好不好?”】
自从把礼物送过去之后,颜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找过赵真颜。
他记得那天她说起下一个孩子的名字时,那骤然盛放的光彩,好像漫天的星星都掉落在眼睛里。而他仿佛一直低头赶路的人,不经意看到夜色中的万家灯火。那光彩慰藉了他,让他相信她过得很好,也轻易化解了他心里的兵戈。
有时候不相信命运都难。前两年她留下一封信说要结婚了,就像有人把他的心打了个结一样难受,他打定主意要阻拦她,上天入地九天五洋也要把她找出来,然后两个人一走了之,那些世俗纲常有多远滚多远。可爸爸和晓愚的事横插进来后,经历那并不舒坦的几天,才幡然醒悟他其实只要她好好活着,无风无浪的过下去就好,其他一切不再重要了。
只是偶尔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撒谎时候爱往左下方看的小习惯,年少时像话痨一样喋喋不休。他也奇怪,在他记忆里,少女时期的赵真颜比现在的她更鲜活。这几次见她,发觉她的性情和过去不一样了,仿佛刚加满氟利昂的冰箱,性格中的冷凝因子忽而释放出来,用清冷和封闭把外面的温热都抵抗住。
陈抒妙自从经历过机场相遇事件,已经猜到一二分,曾经感慨地说:“赵小姐是个茶暖清香一样的人。
颜昇脱口而出:“她从前不是那样的。她哪是什么茶,她是散装白酒,还是高度的,从前。”虽然是这样说,但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令抒妙好一阵失望。
再见抒妙他们,已经是四月了。
在南中国G城。
中国建筑传媒奖的颁奖典礼在此举行。
雨水频频光顾,湿气如此饱和,沉甸甸的仿佛把人的毛发、衣服和心情一起往下拉扯。纵然他们几个已经习惯了亚热带的生活,但还是恨不得钻进烘干机里图个清爽。
进到会场,充足的冷气,以及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地毯,才让人的心里稍稍舒服了些。
颜昇上了两次台,一次是作为“新羌居”小组成员,获颁“组委会特别入围奖”,另一次就是作为“桥”的设计师,获得年度“青年建筑师”奖项。说起来还算因祸得福,“桥”居然配合着前任市长落马的报道,而沾亲带故地把全国各类媒体都上了一遍,公众辨识率相当高,业内评价也不错,因此高票当选。
灯光暗下来,大屏幕上播放着“桥”的介绍片,是刚脱掉外墙的实拍视频。主持人在一旁解说:“整个建筑主体呈漂浮的水平杆状空间,使主体办公楼、对外服务厅和图书馆等公共设施自然地联结在一个建筑物体内部。而由于主楼漂浮,地面空出空间可以让人们自由穿梭。这种水平的悬浮式结构完美地贴合了南方海滨气候——可以使海风轻松吹过,又可以带来大片的阴影遮挡烈日。”
大屏幕的画面切换到设计图。“设计师在国内首次采用能够自动调节的外遮阳系统,可以根据太阳高度角以及室内的照度,自动调节水平遮阳板在0~90度范围内开启,避免了采用了大面积玻璃造成过多的太阳得热,减少冬季眩光现象,达到最佳遮阳效果。此外,蓄冰空调技术、地板送风系统、太阳能热水供给、光伏电系统以及污水循环处理系统同时被运用到这座建筑当中,使办公排放减少到最低……”
颁奖的时候,主持人请颜昇用一句话介绍自己的作品。他想了几秒,略微俯身迁就那个比他矮一截的麦克风,微微笑着说:“用属于未来的理念,向过去致敬。”
这句话为他赢得了许多掌声,下来就坐的时候,谢俊感慨道:“你算是运气好。建筑师那么多,很多人只是缺乏一个平台,日积月累画那些只为赚钱的图,才华都被淹没了。不过我敢说,你走出来了,今天很多同行都认识你了,以后你会有很多机会。”
走出会议厅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阳光正无声地透过穹窿形的玻璃天幕,旋动着整个世界的亮度钮。
“明天我们就回河北了,‘协力造屋’已经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陈抒妙私心想与颜昇多呆几天。
“倒是想去,不过——”颜昇惦记着袁阳早不来晚不来的请柬,“有一个好朋友结婚,要去参加婚礼。”
“几时?”谢俊问道。
“正好就在明天。”颜昇也颇为遗憾。
“那么,就此别过。”组委会安排谢俊参加稍后的记者采访,他笑着与颜昇道别。
“再见,谢大师!”颜昇先行离开,走前还不忘说,“千万记得,你右脸比较上镜。”
“他诳你呢。”陈抒妙看到“谢大师”正在利用玻璃反光比较自己的左右脸,不由也笑了。
“阿妙,”谢俊停止了顾影自怜,却见陈抒妙望着颜昇的背影发呆,“你该知道,他——”
“我知道。”陈抒妙有些苦涩,“我知道。”
颜昇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才赶回A市参加袁阳的婚礼。
家乡的婚庆风俗依然是怎么铺张怎么来,凑不足50席都觉得自己白混了。袁阳把拐七拐八的亲戚朋友全都请上,勉勉强强80席,只是站酒店门口一头雾水,来宾里他不认识的倒占了大半。
颜昇看了一阵热闹,见客人不那么多了,才走上前,摸摸袁阳下巴上的赘肉,戏谑着说:“你以前好歹也是樱木花道,现在怎么变安西教练了?”
“嘿!你还真来了啊。”袁阳喜出望外,忙拉着新娘子介绍:“小玉,这是我‘死铁’颜昇,用你们北方话怎么说来着,‘发小’?”
新娘子十分活络,赶紧说到:“久仰久仰,这么大老远赶回来给我们捧场!难怪袁阳总说这个朋友没白交。”
颜昇笑笑,恭维回去:“他从前可是玉树临风一根葱,现在心宽体胖的,可见这个老婆没白讨。”
“那是,成天喂猪一样喂我,我能不胖吗?”袁阳一脸幸福样子。
这时间,又有一拨客人赶到,颜昇把红包递给伴娘,知趣地闪到签到台边,拿着签字笔署名。
刚龙飞凤舞地签完,就看见旁边那页的正中间,“赵真颜”三个同样龙飞凤舞的字赫然在册。
原来她也来了?
他想一想,贴着她的名字,在旁边规规整整的又签了一遍自己的名。
“赵真颜”、“颜昇”。看到两个名字并排站立,就觉得莫名神清气爽,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分开过,而是一直并肩看这落寞人间。
负责签名的女孩子狐疑地看着他:“签一遍就可以了。”
他醒过神来,掩饰着说:“我怕刚才太潦草了看不清。”
“放心,红包后面写名字就可以了,不会把你的礼落下的。”女孩子显然会错意了。
他走进宴会厅,果然是热闹非凡。光是中学同学就有好几桌,上下几级都有,袁阳的人缘好可见一斑。
定神找一找,就看到了她。那一桌大概都是她同学,整桌都眉来眼去聊得很欢的样子。
“不服都不行了!上次校庆看到你,也是3年前了吧,你又是一点变化都没有。你好歹染个头发什么的,加深点法令纹什么的,让我们至少觉得你变了一点,不会到40岁你还这样吧。”班长对赵真颜说。
“你们都在操心家国大业,各个事业有成,憔悴点也是应该的。我每天不思进取,想憔悴都憔悴不了。”赵真颜只要想恭维人,还是能办到的。
只是为什么她一说完话,突然就冷场了?全部人都看着她身后,一时间静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