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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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司城遗址

几乎都知道,中国最著名的遗址是北京的圆明园。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土家族最著名的遗址是鄂西山区的唐崖土司城。

认真算起来,迄今已有三百七十余年了。

刀刀枪枪的,风风火火的,剩下来的就是残残缺缺的。好在街还在,墙垣还在,土王墓还在,田氏夫人墓还在,石牌坊还在,石人石马也还在。也就是说,部分建筑尚保存完好。因此,确实称得上是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最典型、保存最完整的一处土司城遗址。

中国人对遗址总有特殊兴趣,总爱发思古之幽情,且泪腺发达,常模仿唐朝诗人陈子昂那种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即或对着杨贵妃的洗澡池子,竟也要慷慨悲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使人觉得有些无可奈何、漫声长叹的味道,甚至怀疑歌者是否有轻度阳萎。

来唐崖土司城遗址参观的人,至今还没发现有谁眼泪轻弹。不知是土家族豪爽之气感染了他们,还是丰富多采的民俗风情吸引了他们?那些研究历史的,研究民族的,搞文化艺术的,写小说散文的,拍电影电视的,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都作沉思之状,或作喜悦之态。如司城遗址面对的唐崖河,默默地昼夜流淌不息,颇为动情于衷而决不外露。虽然是远山远水远村,但对游览者似乎毫无阻隔,人们总喜欢看个稀奇,或者古怪。

县志记载,司城位于咸丰县城西北三十公里的玄武山下,唐崖覃氏为本地土人之始。明朝天启年间,唐崖土司奉调征剿,由于屡建战功,朝廷便授给覃鼎宣慰使职,还赐了两道皇令:一是封他大坊平西将军赐“帅府”二字,二是建石牌坊一座,书“荆南雄镇”、“楚蜀屏翰”八个大字镌刻其上。足见其时评价之高。

那三丈多高的牌坊,依然竖在唐崖河畔,隔老远老远就能看见。苍白苍白的,被青山绿水反衬,愈发显出寡妇相。那一湾清亮的唐崖河流水,或许正是一面月牙形的光照古今的镜子吧?不管怎么说,风流总被风雨吹打去了。

顺着河边石板路拾级而上,不到半里路就进村了。好多吊脚楼,楼前种柚子树,树上结满黄澄澄的柚子。这围在山湾里的百十户人家,形成一个自然村落。那些吊脚楼年纪不小了,远望一片烟色和黑灰色。石板路和屋前头的场坝,倒显得浅白而豁亮。背山面水,山青水碧,从整个村落的布局和色调看,仿佛真是极其淡雅的一幅版画。

这时节闲散村民极少,大多或下田或上坡做活路去了。时而水牛撒娇似地叫一声,时而母鸡下蛋了,报功似的一串接一串短促呼叫,长调短调配合得非常和谐。于是,小小山村越加安宁和恬淡,看来土司王爷还确有眼力,选中了山川如此灵秀的风水宝地!

在石牌坊附近菜地里,有个土家妇女正在拔萝卜。我走路多了口干了,便想买个萝卜生吃。她扬手说哪有那么多规矩,尽你吃够,拣大的扯起来吧,自家种的哪能要钱?团转人家都是这样,客人要吃随便得很,还指望边边角角地方发财么?这萝卜清甜清甜,只不过略带辣味。我想土家人过去长期过着“合渣过年,辣椒当盐”的苦日子,如今的生活跟萝卜一样,虽不尽如人意,却也享得温饱了。我便大口嚼着萝卜连说好吃。那妇女笑道,信不信由你,我这萝卜还是田氏夫人从四川带回来的种子,传到如今比人参都补人。我觉得司城遗址处处是古风犹存,这位大姐的话当然信得过。

爬山时,又与一个挑水的中年妇女同路而行。她那白白的大大的光脚板,在山路上走得又稳又快,且脸不红、气不喘、桶不晃、水不洒,且与我谈笑自若、如同散步。要是像汉族女人裹小脚,三寸金莲怎么做活路?我问她。她答,脚大江山稳,唐崖一带的土家女子,从田氏夫人起就是大脚大手,好跳摆手舞。

说笑间,隐隐听到唐崖河边又放炮又吹唢呐,不知哪个村子里什么人家又在娶媳妇或嫁闺女。那挑水妇女对我说,如今时兴坐轿子了。果然,回头一看,河畔就有一乘红轿子,如红蜻蜓在竹林间一闪一闪的,扯得人眼晴疼。她又说土家人唱哭嫁歌的老规矩也复原了,只不过原先要唱一个月,现在是临上轿子才哭嫁,做做样子罢了。我支起耳朵听,那细声细气的哭嫁歌唱得有板有眼,遗憾的是隔得太远,断断续续的,高高低低的,唱词听不真:

……我的妈呀……你把女儿嫁呀……

……我那瓦屋坝呀……好多糯米粑呀……

若有作曲家来此采风,想必会随轿而去。我则只顾上山看那些土司遗迹,顾不得再欣赏有了水分的哭嫁歌了。爬山爬累了,我也学着拖腔拖调唱一句“哎呀我的妈呀”,竟然浑身疲乏不知不觉中都消失得无踪影了。好神好神!

土王墓在司城后山。圆形土墩,墓室就在其中。有浮雕花墙,有八扇石门,有檐柱斗拱,有花卉鸟兽,而这一切都是整墓全石仿木结构,其工艺水平令人啧喷称赞。我奇怪的是,并排四间灵寝均有棺床,那么谁是土王呢?据说土王死后,用了四十八口同样的棺材,同一规模的葬祭仪式,在同一时间内出葬,借以混淆真伪以防盗墓。如此说来,土王智商比慈禧太后要高得多,至少他生前导演的防盗措施就堪称喜剧佳作,或者千古哑谜,其悬念费解,实实在在幽默得高级。

土王墓后边还有一座小墓,墓前立有碑文依稀可辨的石碑,造型简单朴素的石牌坊,牌坊两侧矗立着鼓形护柱。这便是唐崖盛时土司覃鼎的田氏夫人之墓。她是龙潭安抚田氏之女,精明能干,好善乐施,相夫教子皆以勇著一时,实属土家族女子中佼佼者,覃鼎死后,儿子宗尧袭职,颇行不道,田氏绳以礼法。她曾带几十名奴婢去四川峨嵋山朝奉,沿途散去大部分奴婢,鼓励她们与汉人成亲。归来后,又修造大寺堂、玄武观、桓武庙,并请汉族老师办学堂授汉文。对民族文化相互交融起了很大作用。难怪县里的南剧团、州里的文工团,还把她的故事编成文艺节目,或曰“土司夫人”,或曰“田氏夫人”,从唐崖河畔演到山外面去了;在省城演出时竟座无虚席,居然捧回来了一块奖牌。田氏九泉有知,说不定也会感慨万千!

我最喜欢山上那两棵枝叶繁茂的古杉。传说也是明天启年问,土王覃鼎夫人田氏亲手栽植,意愿夫妇同偕百年。两杉系一雄一雌,一刚一柔,一叶如针,一叶细软,故称之“夫妻杉”。因了树高四十一米,相距约七米,并肩而立直插云天,故远离十里之遥,也能看见它们相亲相伴的美丽身姿。现在提倡新婚夫妇都要种一棵“爱情树”,其实,几百年前的土家男女早就这么做了,算不得新鲜事情。下山又到唐崖河,我坐摆渡船过对岸去。唐崖河里有好多船,多半是柳叶子船,即三块大木板做成的梭子船,跑起来飞快,像箭。这种船原来只是运运肥料送送粮食,并不派什么大用场的。可如今做起生意来了,运沙,运唐崖河的细沙。河边几十里现成的沙子,运到城里便成了上等建筑材料,抢手货,走俏得很。当地人都说,原先捧着金饭碗讨饭,真******冤枉!那个摆渡的土家妹子,竹篙撑得说不出的潇洒,她告诉我只等朝阳寺的电站修起了,唐崖河里就要跑机动船了。她满口土音,把知识分子读成****分子,便又说,等你们****分子再来看土司城,我开船去城里接稀客!

这一河的水就笑吟吟的,这一船的人就点燃了香烟旱烟,愉快而又神往。我站在船头回眸凝望,于依恋中道别既古老又清新的土司城!那个拔萝卜的大姐,挑水的女人,唱歌的嫁娘,还有眼前这个摆渡的妹子,总让我自觉或不自觉地想起贤惠能干的田氏夫人。相似,又不相似。有遗传,又有变异。区别在哪里呢?我一时半时很难理出头绪。只是始终记得,这里不仅仅是司城遗址,而且是鄂西山区一个极富特色的村子。

于是我想,我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