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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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凤凰迷恋的地方

来凤,是鄂西山区最边远的一个县,与湖南龙山县一河相隔。这条河不叫河,叫水,酉水。水源在海拔1800多米的宣恩县椿木营的七姊妹山,经锣鼓川、白水河,入来凤境内。她像出嫁女依恋娘家一样,在龙山境内跑了一个马鞍形,又转身回到来凤,然后,汇沅江,融洞庭,由长江入海。

水之南是湖南,龙山的镇南三坝。水之北是湖北,来凤的沙坨乡。连接南北的是一座桥,团结桥。或许是同饮一水之故,两岸土家苗家的兄弟姊妹,缠一样的青丝帕,踩一样的石板路,喝一样的苞谷酒,住一样的吊脚楼,喊一样的标滩号子,打一样的猴儿鼓,唱一样的哭嫁歌,跳一样的摆手舞。

二十几年前,酉水上还没有修桥。我是坐渡船过河的,再步行到龙山,在那里买了一个花背篓。其实,两个县城也就相距十几里路,走路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后来,我去过来凤好多次,每次都要过河看看龙山。自然再不用走路了,坐车,大客车,中巴车,很方便。现在,龙山人到来凤开店铺,来凤人到龙山做生意,南来北往,男婚女嫁,也极普遍、活跃。

凡是到过来凤的人,都喜欢这地方。这里有山有水有平坝,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如标致的山妹子,人见人爱。来凤县城就座落在翔凤镇。传说有对金凤凰,迷恋酉水风光,便栖居于此。古人云:“凤亭西峙,龙山北翥,川湖时腋,黔滇咽喉。”可见小镇是颇具魅力的。

这魅力不仅在于其地域之独特,且在于其物产之丰富。我随便说几样东西,便晓得货真价实。

先说来凤的松花蛋,那真是别有风味。绝对不像有些地方的松花蛋,吃起来有一种嚼橡皮的感觉和冲鼻子的碱味。一剥开壳,蛋肉呈墨绿色,沾着一层亮晶晶的霜花,蛋心像一颗熟透的红杏儿,静卧于腹腔内。入口则凉沁沁,香融融,咸津津,回味良久。

来凤的生姜又与众不同,无筋,无皱,辣而不火,是做腌菜,泡菜、稀辣椒的上等原料。名字也取得美气,叫凤头姜。不过,我看它不像凤头,倒像纤纤素手,白,嫩,鲜,姜指尖儿紫盈盈的,简直是精巧的玉器。新姜上市时,人们像过节一样,把姜装满了大大小小坛坛罐罐,预备吃它个一年半年。

特别是那些喝酉水长大的姑娘,清爽标致,心灵手巧。编织的西兰卡普,古朴而鲜活。昔日的土花铺盖,如今演变成了装饰性极强的壁挂、挎包和其它工艺品。我在翔凤镇漫步遐想,看那满街的西兰卡普多姿多彩,便猜测,这或许是她们以红色为底色编织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斑斓的梦吧。

来凤,真有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完的风景。然而,我最钟情的是那条河,酉水。

从翔凤镇出发,乘船溯酉水北上,撑篙摇橹,斜风细雨,山水濛濛,仿佛是江南水乡的景致。酉水特别清亮,即使雨天,也依然澄澈如镜,看得见山的倒影。到了夏天,土家妹子拿棒槌洗完衣服,就跳下水,洗头,洗澡,就嘻嘻哈哈地把水泼过来撒过去,就鱼儿般游得自自在在。有耳福的人,或者还能听到他们高高低低的歌声:

对门对户对条街,郎打簸箕姐团筛。

郎打簸箕簸出去,姐团筛子团拢来。

情姐有心郎有心,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水深也有渡船人。

船上人听了这歌声,就像大热天喝了一瓢凉水,心里好舒坦。于是,猛地一篙撑出去,船就如箭而飞,跑得老远老远了。

船行大约10公里,便能看到酉水西岸一片橙红色山崖,在那里有一座倚崖而建的仙佛寺。停船的地方,就叫仙佛潭。绿莹莹的一潭水,平静而素美。下船登岸,拾级而上,石阶被雨水洗过,光洁可人。我生怕一脚踩上去,污了它本来面目。山门上有一联写得极好:“楼台数级原无地,水月双清别有天。”

这仙佛寺实际上是靠着山岩开凿的殿宇。外为屋,内为窟,窟屋相连,浑然一体。我去的时候,三叠重檐上横挂着大幅红布,把窟中那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百余尊石佛映得红光满面。香炉前香火缭绕,有善男信女拜佛求吉。据碑文记载,仙佛寺摩崖造像始于咸康元年5月,也许是江南最早的石窟寺。站在仙佛寺看酉水,更觉得清心怡目,脱了俗尘,敞开襟怀一揽风雨,便走进诗的意境。

如果顺酉水南流,落印潭,卯洞,百福司镇,祖先堂,沿途风光和民俗风情组成数不清的今古传奇缓缓朝远处延伸,令人俯仰其中,陶醉其中。那如草坪似的碧潭,就是土司王大义灭亲、把盗窃王印的胞弟一箭射死的地方。那吞没酉水的虎口,就是鲁班在卯时用铁尺戳开的山洞。那石砌院坝的祖先堂,就是土家人敬神拜祖后跳摆手舞的场所。古老的酉水,长流着历史的记忆。

百福司镇是个古老的水码头。早在清朝末年,成千上万担的桐油,八万十万的杉木,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进入洞庭湖。那时,酉水上弄船的梢公、放排的壮汉,酒嗓子一吼,酉水号子此起彼伏,响彻鄂西湘西。我在那个雨天陪几位武汉作家走进小镇,品尝了小镇人有滋有味的生活。

镇上正在开会。镇长娘子特意把我们接到家里喝油茶汤。镇长娘子说:喝了一碗油茶汤,能走十里山路。我跟着镇长娘子进厨房,看她怎样做油茶汤。茶油烧开后,她抓了两把茶叶丢进锅,等茶叶炸得焦黄焦黄了,便捞起来放在碗里;接着,炸糯米花,炸豆腐丁,炸其它配料;最后,朝锅里倒几瓢冷水,放盐,看那油汤烧开了,便把油炸茶叶撒入汤中,再连茶带汤冲入放好配料的碗里,就成了油茶汤。她笑咪咪地给我们一人端了一碗,说:喝吧,比你们城里人的健力宝有味!那油茶汤油滋滋的,黄灿灿的,香喷喷的,确实是挡不住的诱惑。我连汤带渣喝了一碗,顿觉浑身长了一股力气,咂了咂嘴巴说:好茶,再来一碗!惹得一屋人哈哈连天,胖胖的镇长娘子笑得拍巴掌。

喝完油茶汤,我们打着伞在镇上逛街。那些青灰色瓦檐、暗黄色木板的楼房,在向我们叙述土家人如梦如烟的往事吗?那些屋后的水磨、碓窝、扇谷子的风车,在向我们展示土家人山长水远的文明进程吗?那些商店、学校、文化馆、镇办小工厂,在向我们演唱土家人灿烂芬芳的希望之歌吗?那些敞开大门,坐在堂屋里看电视的婆婆,抽旱烟的老汉,蹬缝纫机的大嫂,趴在八仙桌上练毛笔字的娃娃,散会后围着农校老师和兽医站医生问长问短的干部们,在向我们透露土家人朴实厚重的足音和播种春天的信息吗?这一切都藏在小镇的雨里,风里,韵里。这一切都使我们感到温柔,亲切,欣然神会。祈愿百福司镇百福,千福,万福。

对于古老而年轻的酉水来说,翔凤镇也好,百福司镇也好,只是她生命的驿站。她的旅程还很远,前面还有河,湖,江,海。她还要滋润竹与树,田园与寨堡,放排歌与爬山调。

回到翔凤镇,天放晴了。我又去参观了县城新建的摆手堂。那是一座具有民族风格的建筑物,只是不单跳摆手舞,也跳交谊舞,每天晚上二楼歌舞厅灯光辉煌,电声乐器不仅弹奏出龙凤呈祥的古曲,还弹奏着《蓝色的多瑙河》。那悠悠荡荡的蓝色的多瑙河,似乎跋涉万里来到这边城,与碧绿的酉水一道,宛若土家的金凤凰鼓翼向东方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