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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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资丘走笔

资丘故事

船抵资丘镇,已是暮色苍茫时。才入冬,镇上人却早就围着火盆烤木炭火了。也难怪,此地海拔1800米左右,上接渔峡口,下接鸭子口,北连火烧坪,南连黄柏山,高处不胜寒。

晚饭后无事,与同行者结伴上街。从码头进镇来,路是人字形,两条小街,冷寂人稀。若有人手执竹竿在街上横扫,保险扫不着人。来自清江峡谷的风,嗖嗖地,直往镇街上灌。

据说,资丘最热闹的时候在抗日战争时期,这与我老家恩施相似。那时,资丘是清江中部的古镇,长江的船,只能开到向王滩,这里便成了唯一码头。船来船往,人来人往,兵匪商旅,乱世繁华。就连远在鄂西边陲的巴东、鹤峰的山民,也跋山涉水皆来此处背盐。

当然,隔河岩筑坝后,资丘古镇已淹没在清江库区之中。于是,每次船过资丘大桥时,总有人心情沉郁、脸色发呆;也总有人念念不忘地说:我们的船正走在老资丘的脊背上。

新资丘建在桃山。“资丘的嫂子桃山的妹”,有口皆碑。有一次,两位作家坐车路过资丘,忽见一家窗户里探出一颗美人头来。那是真真切切的花容月貌,清清爽爽的桃红李白,把两位作家看得眼珠子都快暴出来了。他们认定“深山出俊鸟”,这个女人便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可惜汽车一晃而过,没有时间进镇一睹芳容。后来,他们又几次到资丘上桃山,访遍大街小巷而不知佳人流落何方,只能留下深深遗憾。

我这次在桃山小住数日,留心镇上的女人并不像传说的那样玄妙。老人们叹息着解释:好看的姑娘都到广东海南去了。我的心充满惆怅,那两位作家的寻觅也便成了一种心灵的渴望,一种情感的寄托。

资丘人很幽默,仿佛个个都是说笑话讲故事的高手。那天晚上,我们请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在镇政府招待所讲故事。他们喝着酒,烤着火,荤的素的,哈哈连天。一位说:柑子剥皮,闲话少提。另一位说:桃花落地,多谢多谢。一位说:我讲个烫头发的故事。镇上有个姑娘背着家人进城烫了头发,回家后把她妈吓了一跳,便问她: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姑娘说:烫的。她妈转惊为喜,连连说:还好还好,亏得脸上未烫。另一位说:我讲个麻子的故事。这些幽默、风趣、机智的故事,撩得我们捧腹大笑。我想,资丘确实是民间文学、民间文化的一块富矿,它们从中传递的资丘人的生活信息、性格特点、精神智慧以及时代更替、世态炎凉带给资丘人的人生感悟,使那些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情感和意蕴。

离开资丘的前夜,镇上有位百岁老人去世了,灵堂就搭在供销社院坝里,镇长便带我们去看跳丧舞。当地人说,资丘文化三件宝,山歌南曲跳丧舞,自古以来经久不衰。珠江电影制片厂到此拍电影时,聚集跳丧者多达300余人。也有人家用卡拉OK代替跳丧的,可仍不如唱山歌、打花鼓子、陪十姊妹、跳丧有意思。当地人看跳丧一看一夜,通宵达旦,且歌且舞,感情很投入。资丘属于土家文化的一个根性地区。

我站在灵堂听那击鼓人长声吆喝,似乎听见了岁月流逝的声音;看那些跳丧汉如痴如醉的舞蹈,似乎悟到了潮涨潮落的人生。资丘的跳丧舞,也许是生命的爝火、情感的喷涌吧。因了资丘之行,我,和我那些文朋诗友的笔端,又该腾起多少丰富的联想,发出多少独特的感喟,流泻多少动人的故事啊!可不可以说,资丘,就是一篇传奇传世的巴人故事呢?或者说,资丘,就是一首经久耐读的唐人绝句呢?那么小,那么远,又那么精美,又那么韵味悠长。资丘南曲

两岸峭壁如锁,一湾碧流似凤,锁凤湾因此得名。山上有巴王洞,山下有清江水,巴王饭店居其中,于此听资丘南曲,可谓诗意足矣。

资丘南曲现在叫长阳南曲,其实,它最早是在县城西面被称之为“小汉口”的资丘发现的。后来由土家儿女世代承袭,那优美的旋律便传遍了清江两岸。

资丘镇文化站为我们请来七位民间艺人演唱南曲。他们坐在巴王饭店靠大门的一隅,围着火炉,表情平静而深沉,就像一个个洞穿世事、超然红尘的哲人。

其中,有两位艺人值得一提。一位老人叫田昌溪,曾在《家在三峡》电视剧中扮演唱南曲的老艺人。他缠着驼色头帕,手执云板,跷着二郎腿,一副见过世面的悠然神态。另一位艺人叫覃远新,耳有些背,乡亲们喊他覃聋子。覃聋子这人是个多才多艺的角色,不仅山歌和南曲唱得好,跳丧舞跳得好,而且象棋下得好,书法写得好,还识得简谱和五线谱。土家山寨,藏龙卧虎,由此可见一斑。

田老汉手腕一摆,云板响起。覃聋子手指一拨,三弦铿锵。七位汉子和着音乐唱起来,行腔如夷水古风,徐缓而抑扬。那南曲的调子如资丘绵延起伏的山岭,婉转,波折,透出一种安适怡然又略带苍凉忧伤的味道。

春去夏来,

不觉又是秋。

柳林河下一小舟,

渔翁撒网站立在船头……

这是资丘南曲传统唱段《春去夏来》,它生动地描绘了清江渔人悠游自乐的情景。我惊讶的不是它的唱腔如此优美,而是它的文辞如此高雅。这般的阳春白雪,又怎么能在下里巴人的土家山寨扎下根来,且开花结果呢?资丘南曲之源,之流,究竟何在?

覃聋子说:“资丘南曲原来是宫廷雅曲,大约在明末清初传入长阳。最早是一个宫廷乐师,因调戏王妃被迫逃出荆州古城,落魄在资丘街头卖艺为生,他隐名埋姓凭借着一把三弦弹唱南曲,这种闲云野鹤地自操自娱的曲艺,给群山围屏中的资丘人带来人生的欢乐和寄托。于是,你唱我和,代相传习,南曲就流传下来了。转眼间,它已经有两百多个春秋了。”

覃聋子的话是否可信,待考。但土家人满足于有肉吃有酒喝就是好日子的田园生活,却是不争的事实,也正是他们呼吁变革、渴求走出山门的一个注解。资丘南曲迎合了他们小农经济的自足自乐的心理状态,实实在在是历史和艺术的误区。田老汉打断了我和覃聋子的对话,摇了摇云板说:“再给你们唱一首《悲秋》,北调,现在只搜集到一曲,属于南曲中的珍品呢。”于是,袅袅雅韵又在锁凤湾飘荡开来。

梧桐叶落金风送,

丹桂飘香海棠红。

是谁家夜静更深把瑶琴抚弄,

猛听得檐前铁马响叮咚……

七位艺人唱得极为从容,然而于从容中溢出一种真情生活的挚爱,一种对人生简单的理解和朴素的境界,像那一湾清澈却沉淀了岁月的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