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客栈,其实是一栋老屋。楼上楼下,木板木梯,烟熏火燎,古朴苍凉。凡过往客人皆睡绷子床,棕绳紧成的方格,弹力很好,睡在上面尽管打鼾。似乎鼾声也有了弹性.小起小落,悠悠颤颤。
客栈周围都是山。层层叠叠山岭拥着小店一点灯火,以及不远处山谷小镇上零星红光,显出空山灵雨,虚无缥缈的神秘。
手扶栏杆,倚在楼廊上粗如石磨的柱头上,竟臆想烟雨苍茫之中,那朦胧的山坳,那店前的红灯笼,莫非都是在等待一位峨冠博带的古诗人造访?
细雨飘洒在栏杆上,印着一片片山岭的寒意,只好缩回手来,藏于袖中。于是,那一腔书呆子气和楼下浮躁的狗吠皆安然止住,绵绵山地四处沉寂。
晨起,漫步于小镇。青石板铺成的街,如一条被汗水浸渍的竹扁担。街两旁青瓦飞檐的楼房,一伸手就能够得着对门的木格子窗户。
据说,上街和下街的青年男女,总喜欢在赶场天约会。小河边那大片的水杉树,便成为永恒的风景。且于阳春季节,常有情歌对答。哥哥妹妹的,撩得人心跳。
这小镇出过举人,县志上都有记载。也出过贞女烈妇,山坡上有坟茔作证。后来出了位作家,他把小镇写进小说,写的是小镇百年风流和百年尴尬。
有个老女人把一口绿锈斑斑的铜钟吊在樟树上。她说有用处。我则思索,许是让它对小镇作古典式遥望罢。
街上的土家妹子,一个比一个长得乖。黑眼睛明明亮亮的,水蛇腰软软溜溜的。她们在赶场天全化作了蝴蝶。老辈子说,冬月腊月,属于哭嫁的季节。这天街上有个姑娘出嫁,她哭得灿烂如醉,哭得悠久而成熟。那些土家妹子跟在送亲人后面,毫无顾忌地哭得舒畅而又艺术。
我想或许从汉子上山打麂子去后,土家妹子便留在吊脚楼编织全部日月,便依老规矩练习哭嫁。于是年年月月,妹子们丝线一样绵长的情意,糍粑一样温厚的心肠,就煨热了山里的石头、溪水、火塘、水磨,以及山里的汉子。
难怪送亲队伍前头的汉子,竟在冬天敞着胸膛擂鼓而唱。那些抬嫁妆的,两根竹竿上绑着红漆柜子、脚盆、瓷器、花铺盖,踩着唢呐调子颠来颠去,似歌似舞。
突然,汉子们齐声吼唱:“青布帕儿五尺长,打个疙瘩甩过墙。千年不许疙瘩散,万年不许姐丢郎。哟喂,哟喂,哟喂……”
我猛地心灵震颤,也想喊一嗓子。
离开一个小镇,又去一个小镇。弯弓似的拱桥跨在两个山头上耸起健美的马鞍。桥下峡谷中,野三河好清、好亮、好绿。像一根单弦,弹响山村古寨的悠久岁月。那拱桥,又如琴码儿,架在这根弦上与风霜雨雪共鸣。野三关镇,该是源于这条河吧?
总是难忘。那些年野三关凄凄惶惶,野三关那些年没有温饱。数九寒冬的大雪落在野三关,山里就颤颤兢兢恐慌。光棍鸟的叫声撕扯人心:光棍——苦,光棍——苦……也许是在埋怨生活的煎熬?原来,镇边黄桷树上吊死了一个围着麻袋片的光棍老汉。亏得雾,把野三关的冷酷裹起来了。
我们踏上古老的石板路,看见光着脚丫的小姑娘们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她们一只手端着碗,满碗是萝卜丝丝沾着薄薄一层苞谷粉,另一只细柴棒似的手,黑乎乎地,伸向我们:有眼药么?给我们把点眼药好么?
她们的眼睛红了、肿了、烂了、流脓了。
她们的父母却连连对我们说:不要眼药,不要眼药,给我们把个像章好么?
我的血液顿时冻住了,天,实在太冷了啊!默默地,步行串联的队伍走过野三关。连狗也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对我们不哼也不叫,只有高音喇叭唱着充满火药味的歌。
野三关干冷干冷,山里人过着干冷干冷的年景。那流动的铅灰色的雾,阴森森的,该是野三关苦涩沉郁的记忆吧?
终于,雾散了,春来了。滴滴清明雨滋润了野三关,漫坡油菜花便金灿灿地浪漫。一辆突突突的摩托车从镇中飞出来。小伙子戴着头盔,后座上穿着红色羊毛衫的姑娘,伸出双臂揽紧他的腰。难怪风流鸟脆生生地叫:姐姐俏,姐姐——俏……
椿树叶儿红红的香香的,野三关红红的香香的。缠着头帕的汉子烧着红红的香香的旱烟,吆喝着牛,翻耕明晃晃的水田,在播种山里人红红香香的日月。
我无暇欣赏小镇风光,只是惦记着当年那一群害眼病的小姑娘。她们,那双眼睛亮了吗?
果然,有一群标标致致的野三关女子,把轻盈盈的脚步从容不迫地迈进新崭崭的小楼房,顺手则将厚厚的书本贴在腰间。于是,野三关的神农私营中医学校,添了几多风采,飘出了几多笑声……
小伙子和小女子,端坐在楼上的那间大教室里。中草药散发着清芬,他们的头发散发着清芬。宿舍和实验室亮亮的,整个野三关亮亮的。
傍晚,夕阳染红了镇西白岩山上挺立的铁塔,地面卫星接收站开始点缀野三关的农家风光。镇上有个寡妇死了,于是,富有土家族传统的野三关人,便一边看电视一边围着灵堂跳丧歌舞。那古朴的调子,那沉重的丧鼓,那自然的舞姿,震憾着大山的灵魂,使人悟出生命原本是人生的自然流程。撒尔嗬,撒尔嗬……这无比美好的跳丧啊,包含了多少生死哲理。
我记起了黄桷树上那个吊死的老汉,便独自来到镇边。灯光射着,我惊喜地发现树枝上爆出了无数新叶,嫩生生的,绿幽幽的。风徐徐地吹动树叶,在这春的山谷,它们和我缠绵的细语,叙述野三关的悲欢。
撒尔嗬,撒尔嗬,撒尔嗬……山汉们跳丧的壮歌愈加雄浑了。鄂西山区有多少这样的边远小镇,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