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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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赶场朱砂溪

时间是2004年11月30日,农历甲申年十月十九日,星期二。天阴有小雨。我和小弟茂雄及他的朋友胡丹,开车去恩施市芭蕉乡的朱砂溪。茂雄和胡丹当年曾在那里插队落户,他们是老知青故地重游,我纯粹是顺便去看看乡下的风景。久居闹市,心里特别向往乡村,向往乡村的自然和人。

冬月间飘的是冷雨,山头起雾。清清浅浅的朱砂河,流水潺潺,河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水田、茶园、杉树林子和那些白墙黑瓦的农房,从车窗边不断闪退。路窄泥滑,坡陡弯多,稍不注意就擦着了小车底盘。当地陆陆续续去朱砂溪赶场的人,背着背篓打着伞,站在路边等我们的车过了后再往前走。朱砂溪山清水秀,又出谷子又出茶叶,占着山里头一块好坝子,风景非常美。

去朱砂溪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自从十多年前离开恩施后,我为什么常常想起这方水土呢?它带给我的仅仅是家乡熟悉的风景吗?不,它使我从人生的角度理解了家乡和生命的联系。我大半辈子都在谋生的路上坎坷,但根始终扎在家乡。这当然令人伤感,却也充满了漂泊的诗意。朱砂溪,我们又见面了!

每逢农历三六九,是朱砂溪赶场的日子。赶场的街市其实不长,从东到西大约一公里。东头卖猪,西头是小学,中间有个卫生院,门口有块场坝,这里便是赶场的中心。朱砂溪场上的物资交流也不算丰富,农民来这里卖自家生产的黄豆、烟叶、魔芋、苕粉、包菜等,然后买一些猪肉、糕点、爆竹、衣服、塑料桶之类的生活或生产用品,再冒雨爬几十里山路回家。也有趁赶场时来朱砂溪看病抓药的、补牙的、修表的、相亲的、走人家的。街上人挤人,跟过年一样热闹。反正赶场天就是朱砂溪的节日,任凭下雨下雪,也冲淡不了那种来自底层百姓的充满了俗世生活的欢乐。其实,真正的人生旅途,大概就是像这样的辛苦与快乐相伴而行的生活。赶场就是生活的一只碎片。

如今山里人包头帕的极少。我看那些来赶场的男人,大多戴着棉帽穿着高腰胶靴或橡胶底解放鞋。女人多半戴着花布做的袖套,似乎以此证明她们总是歇不下来的那份日子。过去的斗笠帽几乎绝迹,伞占领了市场。有个女人从街对面跑过来,她用红塑料袋倒扣在头上挡雨。我猜,她恐怕要么是个乡下人鄙视的懒婆娘,要么是个很不讲究仪表的女人。赶场的人都喜欢背个背篓,背篓口上搭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上明显地落满了雨珠。他们脚上的鞋和裤脚边边,拖泥带水溅了许多泥浆子。这是他们翻山越岭过日子留下来的时光记忆和风雨人生的真实痕迹。

粗略打量一番,来朱砂溪赶场的还是女人居多。望着她们在冷雨中转去的身影,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首在恩施山区流传久远的土家歌谣:太阳歇了有月亮,月亮歇了有太阳。男人歇了花照开,女人歇了日子就歇下来。——在本该赶场休闲的时候,她们仍然歇不下来生命的负重和跋涉。赶场,只不过是她们日常操劳的一部分,不同的是换了一个空间而已。城里的女人这时候在公园里、茶楼里、商场里,甚至在男人的怀抱里撒娇。而我的乡亲们的生活质量虽然比过去有所提高,但仍然过得苦涩,像大梗子茶一样。不过苦涩中又透出一丝一缕的清甜,特别是赶场天,更多了一些融入群体的欢喜。

卫生院门口,左边是卖猪肉的,肉架子旁边摆着一个火盆,几块打湿的木柴烧得青烟直冒。大概顾客少时,老板可以蹲下来烤烤火、暖暖手。可我看他生意真好,没有空闲,那盆火倒是闲下来了,一直要死不活地烧。右边是卖电热器的——那种城里早就淘汰了的“热得快”,过去许多单身汉用它插进热水瓶里烧开水。那个卖电热器的现场表演,把‘热得快’插进一小玻璃杯水里,一会儿就咕嘟咕嘟翻水花了。他说:“看一看,瞧一瞧,热得快,真奇妙。20分钟,烧开一锅汤,长期饮用,增强身体健康。每个10块钱,便宜不上当。你买盐,他买糖,都不如买个热得快强!”我想这家伙真是个愚弄农民、谎话连篇的骗子!他知道10块钱对农民意味着什么?它在本地市场上相当于五斤黄豆或一斤茶叶的价钱,是农民几天的心血和汗水。把这种城里的“垃圾产品”倾销到农村市场,昧着良心去赚农民的血汗钱,还睁着眼睛瞎说它能有益健康,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然而,围观农民中还真有人掏钱,买到电热器后还真是笑眯眯的。此时此刻,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我只能长叹一声掉头而去。

顺着街市往西走,只见一堆人围在一处听歌。原来,有个卖音像制品的外地口音的老板正在那儿兜售着。老板坐在屋檐下,面前铺着白纸,上面写着打工歌、十二不悔歌的歌词,身旁放着个老式录音机,播放着一个女人尖声尖气的歌曲:十一月大雪飞,没有棉衣冷冷清清。白天冻得难出门,夜晚睡到一窝堆……老实说,歌词倒是写出了出门打工的艰难,但听那乱糟糟的伴奏音乐和那女人未经训练的跑调的嗓音,分明是粗制滥造的“水货”。在城里这种盗版碟子是禁卖品,但在朱砂溪,也许农民对文化娱乐太饥渴了,也许打工生活对他们太熟悉太诱惑了,8块钱一盘碟子居然大受欢迎,好多青年农民买了后,就当宝贝似的揣进棉袄口袋里。我们的乡亲们实在太善良啊!在雨中,那个尖声尖气的女人还在唱着。歌被打湿了,我的一颗心也被打湿了……

从街上回到卫生院,边烤火边等王医生下班后去他家里吃午饭。王医生和另一个正在山路上风风雨雨赶来的小周,都是茂雄和胡丹当兵时的战友。他们趁这个赶场天聚在一起喝杯酒,也是一件难得的温暖人情的事。这卫生院有5个医生、2个护士,设备条件上不了档次,偏偏来看病的人很多,大人吼,小孩哭,进进出出,忙成一锅粥。有个小护士给一个发烧的娃娃打针输液,连扎几针都找不准血管,那娃娃疼得喊爹喊娘,嗓子都哭嘶哑了。农村的医疗技术条件就这个样子,看来一时半会还改变不了。等待吧,等待冷雨飘过之后,阳光的温暖如春。等待朱砂溪给我朴素的默契和慰藉,给我现实生活的清醒和启示。

眼前雨还在下,冷瑟瑟的。我缩在火盆边,心里作寒,感觉有一种忧伤和悲凉的寒气升起来,把心裹得紧紧的,有点尖锐的疼痛。是因为那个娃娃的哭喊还是别的什么,我分不清楚。我只知道是疼痛在不断地提醒我,我的心肯定在这个赶场天受伤了。朱砂溪她知道吗?她能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