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陆游《楚城》
一直为没有去过屈原诞生地秭归县的乐平里而感到遗憾。常常想象诗人故里该是一个长满奇花异草的世外桃源。等到与诗人相隔两千三百多年后,才终于有缘踏着端午节龙舟的鼓响,走进乐平里,走进心仪已久的诗乡。
此情此景,犹如少小离家老大回。
乐平里不是我想象中的浪漫梦境,而是一个美丽的现实的存在。乐平里像个脚盆,群山环抱之中,谷底是一块种满水稻的绿色坝子。小小村子落在山地最底层,属于峡江流域地质结构上最基础的部分。有条小溪穿过稻田经七里峡汇入香溪。小村背后的五指山云缠雾绕,山坡上的柑桔林掩映着一座座青瓦白墙的农家。这样的地方实在是与写诗相宜的地方。它沉在底层,面向民间,同时又有十八弯山路和九连环溪流与外面的世界相通,因此不仅生长五谷杂粮,而且生长文学艺术。屈原生在这里,也只能是缪斯女神的唯一选择。看那山谷间缓缓飘散着的淡蓝色炊烟,似乎岁月在此飘逝了上千年,而诗人的人间烟火气仍未消失,如歌如吟地,仍在袅袅着。
那么,乐平里就是中国诗歌的背景了。
当代诗人余光中说: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从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屈原就在歌里,风里,水里。我想屈原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峡里,山里,乐平里。当我去拜谒位于乐平里钟堡山上的屈原庙时,站在初夏的跨过小溪的吊桥上,仿佛嗅到了汀芷浦兰的流芳,还有那溪水,也依稀流淌着诗人行吟泽畔的忧伤和悲怆。
记得曾经读过许多画家的屈原像,无论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元代画家张渥的水墨纸本《屈原像》,明代画家陈洪绶的木刻版画《屈子行吟图》,还是现代著名画家张大千的《九歌图》和尹瘦石的《屈原像》,屈原都是满面忧苦、一身寒凉。这正是屈原抒忧国之志、哀民生之艰的真实写照。乐平里的屈原庙为解读屈原及其作品作了最好的注释。
这个泥土般质朴的小庙,屈原庙。
当地人介绍,屈原庙建筑面积仅264平方米。但在乐平里任何地方,一眼就能看见这个地标性建筑。沿着山间小路上山,从山地平台上拾级而上,一脚踏进庙里,心跳频率就加快了。其实屈原庙是按照清代民居式建筑设计的,只能算是小青瓦砖木结构的传统农家的格局。它坐北朝南,飞檐高翘,由山门、配房、大殿组成。庙门前有一对石狮,正殿内有屈原塑像。青瓦粉墙,淡雅素净,颇具民间寺庙风格。屈原在青史上留下一片洁白,这样的质朴和简洁,与他的人格正好相配。“子兰的衣冠已化作尘土,郑袖的舞袖在何外飘舞?”而屈原,“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你一直活到千秋万世!”余光中在淡水河边吊屈原的诗句,如今在屈原庙回响,在我心里如龙船竞渡般擂鼓声声。屈原身上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忧苦和哀伤啊,如今都藏在屈原庙的哪个地方?
为什么,让我如此苦苦地寻寻觅觅?
我想起那个自愿为屈原义务守灵的老诗人。他原来是屈原村小学的语文老师,退休后住进屈原庙义务守灵。15年来,他没有离开过屈原,以至于一人在家的老伴只好隔三差五地走两里多山路来看看他。屈原庙是他心灵的花园。屈原的道德文章具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他爱那些线装手抄诗歌的淡淡幽香,也为整理当地农民组织的骚坛诗社所写的作品而沉醉其中。他这个寂寞而又快乐的守灵人,在庙里日日夜夜,听飒飒远去的风声,遐想中国文化的气脉。屈原的忧苦和哀伤就藏在守灵人的心里。
我又想起这次在乐平里邂逅的那个清纯如水的姑娘。她生于斯,长于斯,后来出门读书,现在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每个端午,她都要回到故乡,走进屈原庙跪拜屈原。她那天穿着一件红花衬衫,一条黑色的宽脚裤子,大大方方地走上台,用普通话为我们朗诵她写的诗:“站在端午那一天,只能遥遥的怀想,怀想遥遥的汩罗江。只能期待,那高贵的灵魂,记得回乡的路程。”她的容颜和她的身材就是一枝站在家乡的端阳花,朴素中透着诗人的灵气。特别是我们离开乐平里那天,下雨了,汽车在陡峭的泥泞山路上抛锚了,只好步行插小路上山。她跳下车,挽起裤脚,脱了鞋提在手上,光着脚板,在雨中带头朝山上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笑着招呼大家。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头发像露珠一样流成一串儿,清秀的脸上写满了脉脉的温情。我想她应该属于正宗的屈原的诗族诗裔,是她的光脚板踩出了一行又一行散发乡土气息的诗句。屈原的忧苦和哀伤就藏在她的诗里。
这个端午,在雨中,我来到乐平里又离开乐平里。在屈原故里,我不断想起我爱读的余光中的诗,他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汩罗江。而我要说,中国文学的根在忧苦的民间,在乐平里。那天在屈原庙,我明白了屈原为什么一生忧苦。原来,屈原庙前那棵高大挺立、枝繁叶茂的苦楝树,不仅叶苦皮苦,连根也是苦的。回家后,我又不断想起屈原庙守灵的老诗人和那个读诗的姑娘,想起饱经磨难而仍然诗心不改的老诗人曾卓先生的话:如果诗不能养活诗人,诗人就应该用自己的血肉去养活诗。
乐平里,一本诗人的圣经。走进乐平里,走进远去的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