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极分,不见曦月。”——郦道元《水经注》引述《荆州记》一节
那些黑色鱼鳞瓦的吊脚楼,青石板小巷和石梯子,清初江浙风格的古建筑群,记录过洪水的百年老屋,长在堤岸上的高高的灯笼树,穿行在风浪里的柏木船,江岸上绕壁的栈道,山腰上排列的悬棺,以及烟雾缭绕的峡谷和青翠欲滴的桔园……正在渐渐地消逝,远远地离我们而去。
那些脸像峡谷岩壁一样苍黑粗糙的艄工,脚肚子青筋暴暴、背缆子磨得光溜溜的背佬儿,穿一身青布衣衫、袒胸露乳、在绞滩站一边嘻笑一边劳作的滩姐儿,以及他们创造的石刻、石雕、年画、竹帘画、竹枝词、木雕、竹编、傩戏、堂戏、丝弦锣鼓、刺绣、扎花、蓝印花布……那些与艺术的生活环境血肉相连的民间艺术的命运,是否也要随水而逝,离我们而去呢?
作为三峡守望者,一个三峡人看三峡,非外人所能替代。那是以一种血缘看三峡,以一种疼痛看三峡,试图竭力抵达三峡文化的底蕴,从中看出一种现实与历史、与梦幻相融汇的文化标志,以此获得心灵的宁静与慰籍。
瞿塘峡乃长江三峡之门户。奉节的操守与北斗,实质上是历史老人阅尽沧桑后发出的一声叹息。三峡自古以来是一个讲究节守的地方,刘备在白帝城托孤给诸葛亮,不过是借此呼唤那种纯真的人性、人格和节操的回归。而杜甫写白帝城,实际上是站在白帝城头看他自己一生走过的历程。现代人看白帝城,却是白帝庙内无白帝,长祠蜀汉三国人,又不能不感到历史错位而带来的悲凉心境。三峡工程建成以后,白帝城数百级台阶尽埋水中,成为漂浮在江中的一朵白莲花。哦,那是怎样美丽的令人心痛的一朵白莲花啊!
三峡的痛就是我的痛。
夔门天下雄。短短8公里夔峡之中,竟浓缩了两百万年人类发展史,五千年古国文明史,闪耀着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灿烂星光。而今,头顶的满月儿,已不是昨夜的那一轮了。于是,我记起云阳的张飞庙和忠县的石宝寨,在江水上涨后,或整体搬迁,或筑提加护,依然可保张飞庙无恙,那倚靠玉印山的石宝寨则雄踞于宽阔的江面上,也许风采更胜昔日。然而,人们的主观感受与心灵感悟呢?大概需要对此类景观的文化内涵进行重新开掘,作出另一种解读与诠释吧。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白鹤梁。羊年春节正月初五,是世人最后一次有机会在自然状态下观赏白鹤梁。白鹤梁的脊背仅比长江常年最低水位高出两米,平时隐没于江水之下,每年冬春之交水位较低时才露出水面。那天去看白鹤梁的,有记者、摄影家、台湾访问团,特别是成百上千的当地居民扶老携幼走到江边,看一眼或用手抚摸一下那条石鱼。远远看去,白鹤梁像一条巨大的卧饮长江的扬子鳄,身子向东伸展,宽宽的鱼背形山坡微微隆起,给人感觉栩栩如生。
位于涪陵城北江中的白鹤梁,是造山运动时天然形成的一道石梁。郦道元《水经注》记:“白鹤滩,尔朱真人修炼于此,乘鹤仙去。”因此得名。白鹤梁有水文题刻108则,主要集中于倾斜的北坡,还有标志水位的石鱼3条,那石鱼的眼睛就是长江中上游的零点水位。我们祖先正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记载了从唐以来1200多年中72个年份的枯水位情况。三峡工程175米水位高程,就是以白鹤梁千余年洪水记录为依据的。如今这个“世界上最早的古代水文站”,已经动工在白鹤梁上修建一座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容器,从长江库岸上修建入水通道,以后人们透过航空玻璃罩,才能看到白鹤梁石刻。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样一个传统与现代的悖论,简单与复杂的对立,怎么会不在人的灵魂深处生发出温馨的怀想与创造的新意呢?
包括神女峰在内的巫山十二峰,让人想到的是时间和生命的关系,自然与人心的趋同。世间一切都害怕时间,但,时间害怕十二峰吗?在生命的深渊里,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思维与肉体已经老了。人与自然相比,何等渺小!至于说到巫山神女与好色的宫廷文人,我看其核心在于为神女作翻案文章。其实,风情与色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巫山云雨与男女云雨,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正本清源,还我峡江女子清纯圣洁之本色,才是人间正道。好在江水上涨后对神女峰影响不大,神女在江上婷婷玉立,眺望远方的神态更清晰可见。你乘船从她脚下过,一抬头,看见她正在唱五句子情歌,歌声入耳又入心:“哥哥从川江驾船来,妹妹在河边洗青菜,打声吆喝喊哥哥,情妹妹晚上会你来,哥哥把门半边开。”这样的女子与这样的情歌,构成一处如梦的神话,伴你三峡之旅。
哦,慢慢地走,欣赏啊!
濛濛薄雾,沥沥细雨。西陵峡是天地灵气所钟之地,王昭君和屈原都出生在这里。从穿着拖裙走过历史门槛的王昭群的背影里,我们看到了什么?异域的风雪?马背上的琵琶?美女的容貌?民族和亲的道理?我看都是也都不是,其实,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女人青春期的觉醒的能力,独立的人格,在历史的长河里沐浴的气魄,一种民族文化的飓风。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王昭君的身上始终洋溢着山民和山地的乳汁气息,倾注着风雨声音的平民心态。这是她的根,一种永恒的生命质量。当我们浸润在香溪的月光里——王昭君曾经洗浴的香溪,总会有一种生命意义上的孤独。流水、月光、鸟鸣,让人怀念浣纱的姑娘,怀念逝去的时光和爱情,生出无尽的温暖的伤感。
记得去年的端午节,我是在屈原故里秭归县的归州镇过的。在屈原沱观看了最后的龙舟竞渡,在归州镇倾听了船工的招魂号子,站在轮渡甲板上,苍凉的诗意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想起屈原祠在三峡工程蓄水后,也在淹没之列,将第三次易地迁徙,建在秭归新县城东面的凤凰山上,屈原因此被称为“三峡移民第一人”。屈原祠从唐宋时期到兴建葛洲坝工程和三峡工程时期,历经千年有余,饱经岁月沧桑,几次迁徙,数次修缮,成为我们民族永垂青史的骄傲。这缘于屈原爱国爱民的精神,也缘于世人对屈原永远的怀念。这怀念的感情像峡江行船的纤绳在石壁上勒出的印痕,深深的,不知觉中,又长出清凉的历史的树藤。
在平善坝,老农家的瓦片的奏鸣却在夜半响起来了。是下雪了,春雪,等待中的一场真正的春雪。雪落长江静无声,落地即化。我理解,那是我们在等待人生中一场圣洁的雪。因此才来到河边的草地上,支起陶锅,煮雪。因此才感觉到飘飘的雪花,落在身体上发出的欢快的呻吟。因此才记起了一个作家说过的话:三峡不是一道菜,而是灵魂的风景线。
人们说,三峡难说再见,永远的三峡,又说三峡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中国人心里的一个永远的结。还有人说三峡仿佛丹柯扒出胸膛里炽热的心,为众生照路。无论哪般,三峡的崇高与壮美会永远活在我们民族的心里。且暂忘依山傍水的大昌古镇,暂忘布局蜿蜒的宁厂古镇,暂忘可望而不可及的悬棺,暂忘绝版三峡而将它留给属于昨天的记忆。淹没线以下的城镇和风景,真的从我们视觉里渐渐地消逝了,真的,使我们在无限眷恋的酸楚中,又期待着新版三峡的魅人风韵。那凝聚了太漫长太丰厚历史文化的三峡,在演变与发展的进程中,同样会为我们闪耀精神的和自然的阳光。哦哦,在这个春夜,在长江边上,我听见峡谷涛响,声声断断,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于是忍不住,把栏杆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