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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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吾土吾民

早在几千年前,古人就把我的家乡叫做“蛮荒之地”,把远古祖宗喊成“南蛮子”。

历史学家常说的“不火食者”,就是茹毛饮血的人;“不粒食者”,就是不懂得稼穑,没有进入农耕经济阶段的人。

说来说去,就是说中原人是中国正宗,而中原以外的人,特别是少数民族,地位极贱。

这当然是阶级社会里大民族主义的产物。早就过时了,废了。我却从来没有信过。

其实,在大巴山山脉以东的巴人,聪明,而且强悍。说远的,楚国后期,在郢都等处,还常常有上千的人在那里高唱巴族的民歌下里巴人。那些美丽的神话传说,那些悠扬动听的巫歌,至今,在清江流域依然随处可见。

鄂西这块神奇而美丽的土地,在古代是廪君的领地,春秋战国时先后属巴国、楚国。因了处于山夹缝里,山高地险,故外人很不容易进去。当年日本人也只派了几架飞机扔了几颗炸弹,却始终无法近其身。像良家女子,冰清玉洁,淡淡装,天然样。

从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恩施市出发,沿长蛇般盘山公路而上,而下,而转圈,行约二百公里,抵巴东县城,山脚便是如诗如画的长江巫峡。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已是昨日的风景,可惜再难见到了。

倒是好早好早时候,一个种柑桔的妹子进京城唱山歌,那妹子后来成为歌唱家,把她父母从山凹接到大城市享福,引得山外人注目。这件事几十年来都是父老乡亲挂在嘴巴上教育后人的依据。

但这种机遇还是极少,这个地方还是穷,俗话说穷得屙屎不长蛆。即或最隆重的过年,大伯子小叔子见了面,还是那套万变不离其宗的对话:

“汤圆推了没有?糍粑打了没有?”

“都有,都有。明天清早杀年猪,接你来吃刨汤,莫推脱哟。”

“****的!过得跟地主一样,肥得很嘞!”

于是哈哈连天,都觉得日子富起来了。

如果唱山歌发迹的土家妹子回乡探亲,见此情景,又作何感想呢?

土家,其实并不土。好些人闹不清楚,把土家族当成土族。土族是土族,土家族是土家族。两码事儿。

土家自称“毕滋卡”,本地人的意思。作家沈从文、画家黄永玉,都是从山寨走出去的。出去了,站在高处,开开阔阔看大世界。哪里有丝毫的土眉惺眼儿?

特别是姑娘,皆因为这里山好水好,才养得一个个花容月貌。要脸盘子有脸盘子,要身条子有身条子,且贤惠能干,且能歌善舞。过去每年雪花飘飘的季节,土家女儿由七岁至十二岁,统统学习编织腰带上的花图案。婚前一年,女儿一般不上山劳动,在家里织土花铺盖。土家被面叫“西兰卡普”,是著名手工艺品,外国人成批买去作壁挂,装饰美观而耐用。尤其看土家妹子跳舞,那是一种高级享受。就说摆手舞吧,不过是踏着节拍,摆手,颤步,极简洁,又极优雅。所以有首山歌唱道:“一块帕子四只角,四只角上绣堰蛾,帕子烂了堰蛾在,不看人才看手脚。”意思是不须见人,只须看看绣品,即知姑娘如何了。

由于群山紧围,古老遗风在偏僻地方至今尚存。闭塞,落后,很不开放。有一个山里长大的极标致的姑娘竹儿,活到二十岁没有穿过裙子,躲在小屋里,让即将成为丈夫的他欣赏一番。抬手,翘脚,转圈。她正得意于自己美好的风韵,不料那男人跳起来,顺手就给她两耳光,且棍棒加身。

“骚东西!贼坯子!你还有脸见人么?”

竹儿亦觉羞愤,竟跳潭而死。待人们打捞上来,她仍然穿着那身连衣裙,红色,艳若桃花。

老辈子评论:“是命。自古红颜多薄命。”

我思索良久,真的是命么?竹儿的命这般苦么?连裙子竟也要死了才能穿着见人么?

山岭尖薄,顺河的沟谷蜿蜒伸展。

大小溪流,汇集清江成羽状。

也有土家妹子像清江那样,不认命,冲破层层叠叠山的阻隔,走向晴朗季节。五里坝的月妹子,心爱之人是木匠秋生。然而父母贪财,把她许给乡长的儿子。那乡长儿子是个歪嘴,一年四季流口水,流得胸前衣服湿湿的。月妹子在结婚那天突然失踪,乡里人打着灯笼火把,满山遍野也找不到人。第二天她自己回来了,站在场坝里对乡亲们说:“昨晚上我和秋生在老岩洞里睡了一通宵。我答应给秋生生个儿子,长大了也做木匠。”坦坦白白的,大大方方的,洒脱!乡长也明白,生米做成熟饭,奈何不得。后来,月妹子和秋生到海南岛谋生去了。再后来,她果真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回乡探亲来了。每每说起远方,她眼里便泛着光彩。

在鄂西峻拔的山坳上,该有多少痴情的眼睛扫描着山外?

寂静的冬夜,倾听山溪朝着遥远的天崖轻吟低诉,灯火像山谷之风在家乡小屋里悠扬,或者,围坐在温暖的火塘边,抽着叶子烟,喝着罐罐茶,说着家常话,便自然而然滋生了惆怅与感叹。长长的坡,高高的坎,过了河,还有山。这条路何时是个完?

那天,正值农忙季节,老秦从平坝工作的化肥厂,回高山歇假来了。其实哪里有假歇?只不过趁此机会,帮家里做些活路而已。男人吃皇粮,女人守灶堂,当地称为“半边户”,比一般人家还要辛苦。娘子忙乎了大半天,杀了鸡,打了酒,蒸了一甑子苞谷饭。

但老秦在平坝吃大米饭吃惯了,当夜吹灯上床时,便脱口而出:“找了个吃苞谷饭的老婆,歇假了还得死做,活得也艰难。”说着话就仗着酒劲要和老婆亲热。那娘子本来脱光了衣服,预备和他好好温存一番的。听老秦说话如此伤人,不禁翻身下床,边穿裤子边说:“你去吃你的大米饭。老娘这碗苞谷饭,今天就不把给你吃!”果然,老秦硬是守了一夜空床,终于没吃成这碗苞谷饭。

坐在火塘边听这个故事,我没有笑,我在想:土家人走过了长长的故事,应该是结束,而不是开始。白浩浩的月光从窗外泻入,角度似乎偏斜,大约早过半夜了。山月不知心里事,依然照着古老吊脚楼,依然照着总爱打瞌睡、老是不扣钮扣、敞怀烤“肚皮火”的山汉们,依然照着坎坎坷坷。

我站在家乡的山坳上。我想我最好什么也不要说。只是静静地听,听那些背篓汉火辣辣的情歌,凝视乡亲们山一样的背影。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我要记住,他们洒在青石板上冒着热气的汗水,记住种苞谷女人对我真实的微笑,直到她消失在蓝色炊烟里。但我自始至终也不要说什么。默默地,点头,挥手。默默地,背诵:苍山似海,残阳如血。默默地,转身,踏上弯弯曲曲石梯。然后,大步跨过山门,如风,穿过雨季。